一个人的函谷关
我来的时候,这里只剩下风。
风用过长的衣袖,擦拭关隘星辉和留在我们心壁的铜锈。
历史放行的车马远去。楼台垛堞,已被烟尘和草木埋深。
赶写《道德经》留宿几夜的老子,已然披星戴月而去。留下五千言,如今,读到了哪里?
一个人的函谷关,月白,风清。
需驻足,需静卧,需蹙眉,需沉吟。
在一面恢弘的墙壁上,用手指和心血,触摸一粒粒凹凸不平的文字。夜风中,目送一介骑青牛踏歌而去的背影。
当油灯熬尽,雄鸡报晓。当我于黎明慢慢推开函谷那两扇“道”与“德”的大门。
我更忘情于关外那白纸黑字的意境。
一个人的盐湖
几乎是黑暗中的白。几乎是一个人的,彻底失眠。
辗转反侧的泪水。谁递给谁一串又一串珍珠项链。
早已窒息的水,还在渗出挣扎的汗渍。
仿佛岁月与命运的供词,相互闪耀,又彼此见证。
一道道白,仿佛新伤,和它自身的倒影。
也如岁月凝结出的,一条条高出地面的疤痕。
历史,还在不断渗出鲜血,但一定还有某些东西正在枯竭。
就像多年后我们再次面对那水上的星光和鱼背时,叙事散文 www.haiyawenxue.com逐渐麻木的感觉。
一池含盐量很高的水,晒出比生活更硬的结石。一粒铁青的盐里,辉映运城高大的车轮。
一个人的普救寺
我该在这里住上一晚。
寺庙里没有别人。就我一人。
我分别扮演寺庙主持、张生、莺莺、崔母,和丫鬟的角色。
我甚至是那个勤快地抓起木桶哼着小曲去挑水的小和尚。
(为了爱情,谁都有使不完的劲儿。)
反正,我只能是一个人。一个人的夜晚,多静。
我一个人在普救寺,为世间的真爱上一炷头香,敲响木鱼。
我一个人借助墙角那棵歪脖子树,踩翻屋瓦和月光,去会心上人。
我一个人抚琴,弄墨,画一个人。木门虚掩,等那个比月光还白的书生。
我一个人假装糊涂,在张生面前悔婚,待他发奋读书、金榜题名后娶走莺莺。
我甚至忘记了自己的丫鬟身份。为成全一段传奇,挺身而出,当面揭穿崔母的迂腐。
我一个挑水小和尚,不懂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爱语。却也能听懂那佛塔下压了千年的蛙声。
一个人的鹳雀楼
沿着一首绝句的台阶,层层攀升。便有了一朵云的超脱。
多少年来,鹳雀楼耸立风中。翻看蹁跹鹳影,聆听黄河东去的涛声。
我喜欢长河落日圆的壮阔,也喜欢白日依山尽的寂寞。
我还喜欢看着,那船工的号子百转千回,最终入海流的感觉。
在鹳雀楼,我没有看到黄河的入海口。
但轰鸣的心血,早已随着它的巨浪,融进万里碧波。
在鹳雀楼,我相信一个人的远景。就像先我登高的王之涣,把那长河看成一条金线:把那落日,当作一记墨点。
就像那鹳雀,穿梭云间,兀立廊檐。顺着一条河的视线:把那远的看近,近的看远。
一个人的蒲津渡
我是一个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人。
今天,在山西永济的蒲津渡,一千三百年前的八头铁牛,硬是把我从眼前,拉回过去。
八头铁牛,重逾一百八十万斤。这举国五分之四的铁和锡,以风火熔铸的力量,拉住了一座风雨中的要塞和浮桥。
死死地稳住了,唐开元年间之后的一大段历史。
那时的我,也许是前往长安赶考的书生。也许是驾着牛车去运城拉盐的商人。我来到蒲津渡,站在微微浮动的桥上。看“如川失水,一物时来”,听“蹄响如雨,车音如雷”。
八头铁牛,奋力拉动,青筋暴起。死死拉住一条河,拉住一道涛声中的彩虹。拉住了一座又一座风雨里酣睡的城池。
站在桥上,我想起熔铸这八头铁牛、被滚滚钢水映红脸庞和脊背的唐人。一千三百年,铁牛在世,他们去了哪里?
他们可曾过桥,驻足凭栏,望趾间默默流走的黄河。
如果这牛真有劲儿,就拉出那些沉在河底的魂魄。
让他们看看:一座浮桥上走过的生活。
一个人的关帝庙
总会想起一把刀,那横在肉上的力量。
总会想起一匹马,那溅起黑暗的月光。
总会想起一张脸,那透出朱砂的信仰。
总会想起一双眼,那刮骨疗毒的苍茫。
一生,走在别人的路上。路的尽头,是义薄云天。
一生,走在别人的心上。心的尽头,是忠勇肝胆。
一千里不远,快马加鞭,只为捎去一句话。
一万年不久,忍痛割爱,只为呵护一朵花。
风风雨雨,一生不屈一角檐。
死死生生,一世只为一缕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