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全文阅读 第二部:珂赛特 第六卷:小比克布斯
一 比克布斯小街六十二号
比克布斯小街六十二号的那道大车门,在半个世纪前,是和任何一道大车门一模一样的。那道门经常以一种最吸引人的方式半开半掩着,门缝中透出两种不很凄凉的东西:一个周围墙上布满葡萄藤的院子和一个无事徘徊的门房的面孔。院底的墙头上可以见到几棵大树。当一线阳光给那院子带来生气,一杯红葡萄酒给那门房带来喜色*时,从比克布斯小街六十二号门前经过的人很难对它不产生欢畅的感觉,可是我们望见的是一个悲惨的地方。
门口在微笑,屋里却在祈祷和哭泣。
假使我们能够——这是很不容易的事——通过门房那一关——这几乎对任何人都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因为这里有句“芝麻,开门!”①是我们必须知道的,假使我们在过了门房那一关后向右走进一间有一道夹在两堵墙中、每次只能容一人上下的窄楼梯的小厅,假使我们不害怕墙上鹅黄|色*的灰浆和楼梯、以及楼梯两侧墙脚上的可可颜色*,假使我们壮着胆子往上走,走过楼梯中段的第一宽级,继又走过第二宽级,我们便到了第一层楼的过道里,过道的墙上也刷了黄灰浆,墙根也作可可色*,仿佛楼梯两侧的颜色*也悄悄地、顽强地跟着我们上了楼似的。阳光从两扇工巧的窗子照进楼梯和过道。过道转了个弯便-阴-暗了。假使我们也拐弯,向前再走几步,便到了一扇门前,这门并没有关上,因而显得格外神秘。我们推门进去,便到了一间小屋子里,那小屋子约莫有六尺见方,小方块地板,洗过了的,清洁,冷清,墙上裱着十五个苏一卷印了小绿花的南京纸。一片暗淡的白光从左边的一大扇小方格玻璃窗里透进来,窗子和屋子一般宽,我们看时,看不见一个人;我们听,听不到一点声息,没有一丝人间的气息。墙上毫无装饰,地上毫无家具,一把椅子也没有。
①这原是《一千零一夜》中阿利巴巴为使宝库的门自启而叫喊的咒语,后来成了咒语或秘诀的代名词。
我们再看,便会看见正对着屋门的墙上有一个一尺左右的方洞,洞口装有黑铁条,多节而牢固,交叉成方孔,我几乎要说交织成密网,孔的对角线,还不到一寸半。南京纸上的朵朵小绿花,整齐安静地来和这些-阴-森的铁条相接触,并不感到惶恐,也不狂奔乱窜。假使有个身材纤丽的人儿想试试从那方洞里进出,也一定会被它的铁网所遮拦。它不让身体出入,却让眼睛通过,就是说,让精神通过。似乎已有人想到了这一点,因为在那墙上稍后一点地方还嵌了一块白铁皮,白铁皮上有无数小孔,比漏勺上的孔还小。在那铁皮的下方,开了一个口,和信箱的口完全同一样。有条棉纱带子,一头垂在那有遮护的洞口右边,一头系在铃上。
假使你拉动那条带子,小铃儿便会丁零当郎一阵响,你也会听到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冷不防声音会从你耳边极近的地方发出来,叫你听了寒毛直竖。
“是谁?”那声音问道。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一种柔和得叫人听了感到悲切的声音。
到了这里,又有一句切口是非知道不可的。假使你不知道,那边说话的声音便沉寂下去了,四面的墙壁又变成静悄悄的了,仿佛隔墙便是-阴-暗可怕的坟墓。
假使你知道那句话,那边便回答说:
“请从右边进来。”
我们向右边看去,便会看见在窗子对面,有一扇上端嵌了一个玻璃框的灰漆玻璃门。我们拉开门闩,穿过门洞,所得的印象恰恰象进了戏院池座周围那种装了铁栅栏的包厢,看到的是一种铁栅栏还没有放下、分枝挂灯也还没有点上的情景。我们的确是到了一种包厢里,玻璃门上透进一点微弱的阳光,室内-阴-暗,窄狭,只有两张旧椅子和一条散了的擦脚草垫,那确是一间真正的包厢,还有一道高齐肘弯的栏杆,栏杆上有条黑漆靠板。那包厢是有栅栏的,不过不是歌剧院里的那种金漆栅栏,而是一排奇形怪状杂乱|交错的铁条,用些拳头似的铁榫嵌在墙里。
最初几分钟过后,当视力开始适应那种半明不暗的地窖,我们便会朝栅栏的里面望去,但是视线只能达到离栅栏六寸远的地方。望到那里我们的视线又会遇到一排黑板窗,板窗上钉了几条和果子面包一样黄的横木,使它牢固。那些板窗是由几条可以开合的长而薄的木板拼成的,一排板窗遮住了那整个铁栅栏的宽度,总是紧闭着的。
过一会儿,你会听见有人在板窗的后面叫你并且说:
“我在这里。您找我干什么?”
那是一个亲人的声音,有时是爱人的声音。你望不见人,你也几乎听不见呼吸。仿佛是隔着墓壁在和幽灵谈话。
要是你符合某种必要的条件——这是很少有的事——板窗上的一条窄木板便会在你的面前转开,那幽灵也就有了形象。你会在铁栅栏所允许的限度内望见在铁栅栏和板窗的后面,出现了一个人头,你只能看见嘴和下巴颏儿,其余的部分都遮没在黑纱里了。那个头在和你谈话,却并不望看你,也从来不朝你笑。
光从你的后面照来。使你看见她是在光明里,而她看见你是在黑暗里。那样的布置是具有象征意义的。
同时你的眼睛会通过那条木板缝,向那和外人完全隔绝的地方贪婪地射去。一片朦胧的迷雾笼罩着那个全身黑衣的人形。你的眼睛在迷雾里搜索,想分辨出那人形四周的东西。你马上就会发现你什么也瞧不见。你所瞧见的只是空蒙、黑暗、夹杂着死气的寒烟、一种骇人的宁静、一种绝无声息连叹息声也听不到的沉寂、一种什么也瞧不见连鬼影也没有的昏暗。
你所看见的是一个修道院的内部。
这就是所谓永敬会伯尔纳女修院的那所-阴-森肃静的房屋的内部。我们所在的这间厢房是会客室。最先和你说话的那人是传达女,她是一直坐在墙那边有铁网和千孔板双重掩护下的方洞旁边的,从来不动也不吭声。
厢房之所以黑暗,是因为那会客室在通向尘世的这面有扇窗子,而在通向修院的那面却没有。俗眼绝不该窥探圣洁的地方。
可是在黑暗的这面仍有光明,死亡中也仍有生命。尽管那修院的门禁特别森严,我们仍要进去看看,并且要让读者也进去看看,同时我们还要在适当的范围内谈些讲故事的人所从来不曾见过,因而也从来不曾谈到过的事。
二 玛尔丹·维尔加支系
那个修院到一八二四年已在比克布斯小街存在许多年了,它是属于玛尔丹·维尔加支系的伯尔纳修会的修女们的修院。
因此那些伯尔纳修会的修女们,和伯尔纳修会的修士们不一样,她们不属于明谷①,而是和本笃会的修士们一样,属于西多。换句话说,她们不是圣伯尔纳的门徒,而是圣伯努瓦的门徒。
凡是翻过一些对开本的人都知道玛尔丹·维尔加在一四二五年创立了一个伯尔纳-本笃修会②,并以萨拉曼卡为总会会址,以阿尔卡拉③为分会会址。
①伯尔纳修会是圣伯尔纳(Saint Bernard)在公元一一一五年创立的。明谷(Clairvaux)是法国北部奥布省(Aube)的一个小镇,圣伯尔纳在那里建立了一个著名的修院。
②本笃会是意大利人本笃(Benedictus,约480—550),一译本尼狄克,于五二九年在意大利中部蒙特卡西诺(Monte Cassino)建立的。西多会(Citeaux)由法国罗贝尔(Robert,1027—1111)创立于第戎出(Dijon)附近的西多旷野,故名。罗贝尔主张全守本笃会严规,故西多会又称“重整本笃会”。一一一四年伯尔纳率领三十人加入后迅速发展起来,故后之建会者将伯尔纳及本笃之名连称在一起。
③萨拉曼卡(Salamanque)和阿尔卡拉(Alcala)都是西班牙城市。
那个修会的支系伸入了欧洲所有的天主教国家。
一个修会移植于另一修会,这在拉丁教会里并不是少见的事。这里涉及到圣伯努瓦的一系,我们就只谈谈这一系的情形,除了玛尔丹·维尔加一支不算外,和它同一系统的还有四个修会团体,两个在意大利,蒙特卡西诺和圣查斯丁·德·帕多瓦,两个在法国,克吕尼和圣摩尔;此外还有九个修会也和它同一系统,瓦隆白洛查修会,格拉蒙修会,则肋斯定修会,卡玛尔多尔修会,查尔特勒修会,卑微者修会,橄榄山派修会,西尔维斯特修会和西多修会;因为西多修会本身虽是好几个修会的发源地,对圣伯努瓦来说,它只不过是一个分支。西多修会在圣罗贝尔时代就已经存在了,圣罗贝尔在一○九八年是朗格勒主教区摩莱斯姆修院的住持。而魔鬼是在五二九年从阿波罗庙旧址被逐的,当时他已隐退到苏比阿柯沙漠(他已经老了,难道他已改邪归正了吗?),他当初是通过圣伯努瓦才住到阿波罗庙里去的,其时圣伯努瓦才十七岁。
圣衣会修女们赤着脚走路,颈脖上围一根柳条,也从来不坐,除了圣衣会修女们的教规以外,玛尔丹·维尔加一系的伯尔纳-本笃会修女们的教规要算是最严的了。她们全身穿黑,按照圣伯努瓦的特别规定,头兜必须兜住下巴颏儿。一件宽袖哔叽袍,一个宽大的毛质面罩,兜住下巴颏儿的头兜四方四正地垂到胸前,一条压齐眼睛的扎额巾,这便是她们的装束。除了扎额巾是白的以外,其余全是黑的。初学生穿同样的衣服,一色*白。已经发愿的修女们另外还有一串念珠,挂在旁边。
玛尔丹·维尔加一系的伯尔纳-本笃会修女们,和那些所谓圣事嬷嬷的本笃会修女们一样,都修永敬仪规,本笃会的修女们,本世纪初,在巴黎有两处修院,一处在大庙,一处在圣热纳维埃夫新街。可是我们现在所谈的小比克布斯的伯尔纳-本笃会修女们,和那些在圣热纳维埃夫新街和大庙出家的圣事嬷嬷们绝对不属于同一个修会。在教规方面有许多不同的地方,在服装方面也有许多不同的地方。小比克布斯的伯尔纳-本笃会修女们戴黑头兜,圣热纳维埃夫新街的本笃会的圣事嬷嬷们却戴白头兜,胸前还挂一个三寸来高银质镀金或铜质镀金的圣体。小比克布斯的修女们从来不挂那种圣体。小比克布斯的修院和大庙的修院都一样修永敬仪规,但是绝不可因这件事而把两个修院混为一谈。关于这一仪式,圣事嬷嬷们和玛尔丹·维尔加系的伯尔纳会的修女们之间,只是貌似而已,正如菲力浦·德·内里在佛罗伦萨设立的意大利经堂和皮埃尔·德·贝鲁尔在巴黎设立的法兰西经堂原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有时甚至还互相仇视的修会,可是在有关耶稣基督的童年、生活和死以及有关圣母的种种神异的研究和颂扬方面,两个修会之间却有着共同之处。巴黎经堂自居于领先地位,因为菲力浦· 德·内里只是个圣者,而贝鲁尔却是个红衣主教。
我们再回到玛尔丹·维尔加的西班牙型严厉的教规上来。
这一支系的伯尔纳-本笃会的修女们整年素食,在封斋节和她们特定的其他许多节日里还得绝食,晚上睡一会儿便得起床,从早晨一点开始念日课经,唱早祈祷,直到三点;一年四季都睡在哔叽被单里和麦秸上,从来不洗澡不烤火,每星期五自我检查纪律,遵守保持肃静的教规,只在课间休息时才谈话,那种休息也是极短的,从九月十四日举荣圣架节到复活节,每年得穿六个月的棕色*粗呢衬衫。这六个月并且是一种通融办法,按照规定是整年,可是那种棕色*粗呢衬衫在炎热的夏季里是受不了的,经常引起热病和神经性*痉挛症,因而必须限制使用期。即使有了这种照顾,修女们在九月十四日穿上那种衬衫,也得发上三四天烧。服从,清苦,寡欲,稳定在寺院里,这是她们发的愿,教规却把她们的心愿歪曲成沉重的担子。
院长的任期是三年,由嬷嬷们选举,参加选举的嬷嬷叫做“参议嬷嬷”,因为她们在宗教事务会议里有发言权。院长只能连任两次,因此一个院长的任期最长也只能九年。
她们从不和主祭神甫见面,她们和主祭神甫之间总挂着一道七尺高的哔叽。宣道士走上圣坛讲经时,她们便拉下面罩遮住脸。任何时候她们都得低声说话,走路时她们也得低看头,眼睛望着地。只有一个男人可以进这修院,就是本教区的大主教。
另外确也还有一个男人,就是园丁,可是那园丁必须是个老年人,并且为了让他永远独自一人住在园子里,为了修女们能及时避开他,便在他膝上挂一个铃铛。
她们对院长是绝对服从的。这是教律所要求的那种百依百顺的牺牲精神。有如亲承基督之命(ut voci Christi)①,察言观色*,会意立行(ad nutum,ad primum signum),敏捷,愉快,坚忍,绝对服从(prompte,hilariter,perseveranter,et coecaet quadam obedientia),有如工人手中的锉(quasi limam in manibus fabri),没有明确的许可,便不能读也不能写任何东西(legere vel scribere non adiscerit sine expressa superioris licentia)。
①这里及以下括弧内的每句拉丁文的意义都和它前面的译文相同。
她们中的每个人都得轮流举行她们的所谓“赎罪礼”。赎罪礼是一种替世人赎免一切过失、一切错误、一切纷扰、一切强暴、一切不义、一切犯罪行为的祈祷。举行“赎罪礼”的修女得连续十二个小时,从傍晚四点到早晨四点,或是从早晨四点到傍晚四点,跪在圣体前面的一块石板上,合掌,颈上有根绳子,累到支持不住时,便全身伏在地上,面朝地,两臂伸出,成十字形,这是唯一的休息方法。在这样一种姿势里,修女替天下所有的罪人祈祷,简直伟大到了卓绝的程度。
这种仪式是在一根木柱前举行的,柱子顶上点一支白蜡烛,因此她们随意将它称为“行赎罪礼”或“跪柱子”。修女们,由于自卑心理,更乐于采用第二种说法,因为它含有受罪和受辱的意义①。
①耶稣曾被绑在柱子上。
“行赎罪礼”得全神贯注。柱子跟前的修女,即使知道有雷火落在她背后,也不会转过头去望一下的。
此外,圣体前总得有个修女跪着。每班跪一小时。她们象兵士站岗一样,轮流换班。这就是所谓永敬。
院长和嬷嬷几乎人人都要取一个意义特别重大的名字,这些名字不取义于圣者和殉道者的身世,而是出自耶稣基督一生中的某些事迹,例如降生嬷嬷、始孕嬷嬷、奉献嬷嬷、苦难嬷嬷。但并不禁止袭用圣者的名字。
别人和她们见面时,从来就只看见她们的一张嘴。她们每个人的牙全是黄的。从来不曾有过一把牙刷进过这修院的门。
刷牙,在各级断送灵魂的罪过里是属于最高级的。
她们对任何东西从来不说“我的”。她们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东西,也没有任何舍不得的东西。她们对一切东西都说“我们的”,如我们的面罩、我们的念珠,如果她们谈到自己的衬衫,也说“我们的衬衫”。有时她们也会爱上一些小物件,一本日课经、一件遗物、一个祝福过的纪念章。她们一发现自己开始对某件东西有点恋恋不舍时,就得拿它送给旁人。她们时常回忆圣泰雷丝的这段话:有个贵妇人在加入圣泰雷丝修会时对她说: “我的嬷嬷,请允许我派人去把一本圣经找来,我很舍不得它。”
“啊!您还有舍不得的东西!既是这样,您就不用到我们这里来!”
任何人都不得把自己单独关在屋子里,也不许有一个“她的环境”,一间“房间”。她们开着牢门过日子。她们在彼此接触时,一个说:“愿祭台上最崇高的圣体受到赞叹和崇拜!”另一个便回答说:“永远如此。”在敲别人的房门时,也用这同一礼节。门还没有怎么敲响,屋子里柔和的声音便已急急忙忙说出了“永远如此!”这和其他一切行为一样,成了习惯以后便变为机械的动作了,有时候,这一个的“永远如此”早已脱口而出,而对方还没来得及说完那句相当冗长的“愿祭台上最崇高的圣体受到赞叹和崇拜!”
访问会的修女们,在走进别人屋子时说:“赞美马利亚”,在屋里迎接的人说“仪态万方”。这是她们互相道好的方式,也确实是仪态万方。
每到一个钟点,这修院的礼拜堂上的钟都要多敲三下。听了这信号以后,院长、参议嬷嬷、发愿修女、服务修女、初学生①、备修生②都要把她们所谈所作所想的事一齐放下,并且大家一齐……如果是五点钟,便齐声说:“在五点钟和每点钟,愿祭台上最崇高的圣体受到赞叹和崇拜!”如果是六点钟,便说:“在六点钟和每点钟……”其他时间,都随着钟点以此类推。
这种习惯,目的在于打断人的思想,随时把它引向上帝,许多教会都有这种习惯,不过公式各各不同而已。例如,在圣子耶稣修会里便这样说:“在这个钟点和每个钟点,愿天主的宠爱振奋我的心!”
五十年前,在小比克布斯隐修的玛尔丹·维尔加系的伯尔纳-本笃会修女们在唱日课经时,都用一种低沉的音调唱着圣歌,地道的平咏颂③,并且还得用饱满的嗓音从日课开始一直唱到课终,可是对弥撒经本上印有星号的地方,她们便停止歌唱,只低声念着“耶稣——马利亚——约瑟”。在为死人举行祭礼时,她们的音调更加低沉,低到几乎是女声所不能达到的音域,那样能产生一种凄切动人的效果。
①初学生是已结束备修阶段,但尚未发愿的修女或修士。
②备修生是请求入院修道的初级修女或修士。
③平咏颂(plain-chant),欧洲中世纪的宗教音乐,旋律很少起伏。
小比克布斯的修女们曾在她们的正祭台下建造了一个地窖,想当作修院安置灵柩的地方。但是“zheng府”……这是她们说的,不准在地窖里停柩。因此她们死了,还得出院。她们为这事感到痛心,好象受了非法的干涉,一直惴惴不安。
她们只得到一种微不足道的安慰,在从前的伏吉拉尔公墓里,有一块地原是属于她们这修院的,她们获得批准,死后可以在一个特定的钟点葬在这公墓里一个指定的角上。
那些修女们在星期四和在星期日一样,得做大弥撒、晚祈祷和其他一切日课。除此以外,她们还得严格遵守一切小节日,那些小节日几乎是局外人所不知道的,在从前的法国教会里很盛行,到现在只在西班牙和意大利的教会里盛行了。她们无时无刻不守在圣坛上。为了说明她们祈祷的次数和每次祈祷延续的时间,最好是引用她们中某一个所说的一句天真话:“备修生的祈祷吓得坏人,初学生的祈祷更吓坏人,发愿修女的祈祷更更吓坏人。”
她们每星期集合一次,院长主持,参议嬷嬷们出席。修女一个个顺序走去跪在石板上,当着大众的面,大声交代她在这星期里所犯的大小过失。参议嬷嬷们听了一个人的交代以后,便交换意见,高声宣布惩罚的办法。
在大声交代的过失外,还有所谓补赎轻微过失的补赎礼。行补赎礼,便是在进行日课时,五体投地伏在院长的跟前,直到院长——她们在任何时候都称院长为“我们的嬷嬷”,从来不用旁的称呼——在她的神职祷告席上轻轻敲一下,才可以立起来。为了一点极小的事也要行补赎礼,打破一只玻璃杯,撕裂一个面罩,做日课时漫不经心迟到了几秒钟,在礼拜堂里唱走了一个音,诸如此类的事都已够行补赎礼了。行补赎礼是完全自发的,由罪人——从字源学出发,这个字①用在此地是适当的——自己反省,自己处罚。在节日和星期日,有四个唱诗嬷嬷在唱诗台上的四个谱架前随着日课歌唱圣诗。一天,有个唱诗嬷嬷在唱一首圣诗时,那首诗原是以“看呵”开始的,但是她没有唱“看呵”而是大声唱了“多,西,梭”这三个音,由于这一疏忽,她就行了一场和日课同始同终的补赎礼。她这过失之所以严重,是因为在场的修女们个个都笑了。
①指coulpe(补赎礼)和coupable(罪人)两字同出于拉丁文coulpa。
修女被请到会客室去时,即使是院长,我们记得,也得放下面罩,只能把嘴露在外面。
只有院长一人可以和外界的人交谈。其余的人都只能接见最亲的家人,见面的机会也极少。万一有个外面的人要访问一个曾在社交中相识或喜欢的修女,就非千求万恳不行。要是这是一个女人,有时可以得到允许,那修女便走来和她隔着板窗谈话,除了母女和姊妹相见以外,那板窗是从来不开的。男人来访问当然一概拒绝。
这是圣伯努瓦定出的教规,可是已被玛尔丹·维尔加改得更加严厉了。
这里的修女们,和其他修会里的姑娘们不一样,一点也不活泼红润。她们面色*苍白,神情沉郁。从一八二五年到一八三○年就疯了三个。
三 严厉
备修生至少得当上两年,经常是四年,初学生四年。能在二十三岁或二十四岁以前正式发愿①那是少有的事。玛尔丹·维尔加支系的伯尔纳-本笃会的修女们绝不容许寡妇参加她们的修会。
①发愿是当众宣誓出家修道,永不还俗的仪式。
她们在自己的斗室里忍受着多种多样的折磨,那是外人无从知道并且她们自己也永远不该说出的。
初学生到了发愿的日子,大家尽量把她打扮得整整齐齐,替她戴上白蔷薇,润泽并蜷曲她的头发,接着她伏在地上,大家替她盖上一大幅黑布,唱起悼亡的诗歌,举行度亡的祭礼。同时,所有的修女分列两行,一行打她跟前绕过,用一种悲伤的声音说“我们的姐姐死了”,另一行却用洪亮的声音回答说“她活在耶稣基督的心中”。
在本书所述故事发生的时代,这个修院里还附设一个寄读学校。是一所为大家闺秀设立的寄读学校,那些闺秀大部分是有钱人,其中有德·圣奥莱尔小姐和德·贝利桑小姐,还有一个英国姑娘,姓德·塔尔波,也是天主教里赫赫有名的大族。这些年轻的姑娘在那四堵围墙里受着修女的教育,在敌视这世界和这世纪的仇恨中成长。一天,她们中的一个曾对我们说过这样一句话:“我见了街上的石块路面便会头晕脚软。”她们都穿蓝衣,戴白帽,胸前佩带一个银质镀金或铜质的圣灵。在某些重大的节日里,特别是在圣玛尔泰节,她们可以整天穿上修女的服装,按照圣伯努瓦规定的仪式做日课,这对她们来说,是一种隆恩和无上的幸福。最初,修女们常把自己的黑衣借给她们穿。后来院长禁止借用,认为有渎圣衣。只有初学生还可借用。那种扮演原是修院中一种通融办法,含有让孩子们预尝圣衣滋味、吸引她们走上出家道路的秘密意图,值得注意的是,寄读生竟会以此为真正的幸福和真正的快乐。她们只不过是感到好玩而已。“这是新鲜花样,可以改变她们。”我们这些俗人却无法从那些天真幼稚的想法中去体会她们何以会那样自得其乐地捏着一根洒圣水的枝条,四个人一排地站在一个谱架前面,毫无间歇地一连唱上好几个钟头。
那些女弟子,除了苦修这点外,也同样遵守修院里所有的教规。有个少妇,还俗以后,结婚也好几年了,却还不能改变习惯,每逢有人敲她房门时,她总还要赶忙回答:“永远如此!”寄读生和修女一样,只能在会客室里接见她们的亲人。连她们的母亲也不能拥抱她们。让我们看看在这方面究竟严到什么程度。一天,有个年轻的姑娘接待她母亲的访问,她母亲还带着一个三岁的小妹妹。那年轻姑娘,很想拥抱她的小妹,于是哭了起来。不可能。她恳求至少让她的小妹把小手从铁栅栏缝里伸过去给她吻一下,这也被拒绝了,这件事几乎还惹起了一场风波。
四 愉快
那些年轻的姑娘在这严肃的院子里并不是没有留下一些动人事迹的。
某些时候,那修院里也会洋溢着天真的气氛。休息的钟声响了,园门豁然洞开。小鸟们说:“好啊!孩子们快出来了!”随即涌出一群娃娃,在那片象殓巾一样被一个十字架划分的园地上散开来。无数光艳的面容、白皙的头额、晶莹巧笑的眼睛和种种曙光晓色*都在那-阴-惨的园里缤纷飞舞。在颂歌、钟声、铃声、报丧钟、日课之后,突然出现了小女孩的声音,比蜂群的声音更为悦耳。欢乐的蜂窝开放了,并且每一个都带来了蜜汁。大家一同游戏,彼此招唤,三五成群地互相奔逐;在角落里娇小的皓齿在喃喃私语,而那些面罩则隐在远处在窃听她们的笑声黑暗窥伺光明,但是没有关系!大家照样乐,照样笑。那四道死气沉沉的墙也有了它们片时的欢畅。它们处在蜂群的嬉戏纷扰中,面对那么多的欢笑,也多少受到一些春光的反映。那好象是阵荡涤悲哀的玫瑰雨。小姑娘们在那些修女的眼前尽情戏谑,吹毛求疵的眼光并不能影响活泼天真的性*格。幸而有这些孩子,这才在那么多的清规戒律中见到一点天真之乐。小的跳,大的舞。在那修院里,游戏的欢乐,乐如上青天。没有什么能比所有这些欢腾皎洁的灵魂更为窈窕庄严的了。荷马有知,也当来此与贝洛①同乐,在这凄惨的园子里有青春,有健康,有人声,有叫嚷,有稚气,有乐趣,有幸福,这能使所有的老妈妈喜笑颜开,无论是史诗里的或是童话里的,宫廷中的或是茅舍中的,从赫卡伯②直到老大妈。
①贝洛(Perrault),十七世纪法国诗人和童话作家。
②赫卡伯(Hécube),特洛伊最后一个国王普里阿摩之妻,赫克托尔之母。
“孩儿话”总是饶有风趣的,能令人发笑,发人深省,任何其他地方说的孩儿话也许都不及那修院里的多。下面这句是个五岁的孩子一天在那四道惨不忍睹的墙里说出来的:“妈!一个大姐姐刚才告我说,我只需在这里再待上九年十个月就够了。多好的运气啊!”这一段难忘的对话也是发生在那里的:
一个参议嬷嬷:“你为什么哭,我的孩子?”
孩子(六岁)痛哭着说:“我对阿利克斯说,我读熟了法国史。她说我没有读熟,我读熟了。”
阿利克斯(大姑娘,九岁):“不对。她没有读熟。”
嬷嬷:“怎么会呢,我的孩子?”
阿利克斯:“她要我随便打开书本,把书里的问题提出一个来问她,她说她都能答。”
“后来呢?”
“她没有答出来。”
“你说。你向她提了什么问题?”
“我照她的话随便翻开书,把我最先见到的一个问题提出来问她。”
“那问题是怎样的?”
“那问题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也是在那里,有位太太带着孩子在那里奇读,那小丫头有些嘴馋,有人对她作了这样一种深刻的观察:
“这孩子多乖!她只吃面包上的那层果酱,简直就象个大人!”
下面这张忏悔词是在那修院里石板地上拾到的,这是一个七岁的犯罪姑娘事先写好以免忘记的:
“父啊,我控告自己吝啬。
“父啊,我控告自己淫*乱。
“父啊,我控告自己曾抬起眼睛望男人。”
下面这篇童话是一张六岁的粉红嘴在那园里草地上临时编出来给四五岁的蓝眼睛听的:
“从前有三只小公鸡,它们有一块地,那里有许多花。它们采了花,放在它们的口袋里。后来,它们采了叶子,放在它们的小玩具里。在那地方有只狼,也有许多树林,狼在树林里,吃了那些小公鸡。”
还有这样一首诗:
来了一棍。
那是波里希内儿①给猫的一棍。
那对猫没有好处,只有痛苦。
于是有位太太就把波里希内儿监禁。
有一个被遗弃的私生女,是由修院作为行善收来抚养的,她在那里说过这样一句天真恼人的话。她听到别人在谈她们的母亲,她便在自己的角落里悄悄地说:
“我嘛,我生出来的时候,我母亲不在旁边!”
那里有个跑街的肥胖女用人,经常带着一大串钥匙,匆匆忙忙地在那些过道里跑来跑去,她的名字叫阿加特嬷嬷。那些“大大姑娘”——十岁以上的——称她为阿加多克莱②。
①波里希内儿(Polichinelle),法国木偶剧中的小丑,鸡胸龟背,大长鼻子,声音尖哑,爱吵闹。
②阿加多克莱(Agathoclès)是公元前三世纪西西里锡腊库扎城的暴君,读音又和Agatheauxclés(带着许多钥匙的阿加特)相同。
食堂是一间长方形的大厅,阳光从和花园处于同一水平面的圆拱回廊那里照进去,厅里黑暗潮湿,按照孩子们的说法,满是虫子。周围四处都替它供给昆虫。于是四个角落的每个角,用那些寄读生的话来说,都得到了一个形象化的专用名词。有蜘蛛角、毛虫角、草鞋虫角和蛐蛐角。蛐蛐角靠着厨房,是很受重视的。那里比别处暖。食堂里的这些名称继又转用到寄读学校,用来区别四个区,正如从前的马萨林①学院那样。每个学生都按她吃饭时在食堂里所坐的地方而属于某一个区。一天,大主教来巡视,正穿过课室,看见一个金发朱唇的美丽小姑娘走进来,便问他身边的另一个桃腮褐发的漂亮姑娘:
“那个小姑娘叫什么?”
“大人,这是个蜘蛛。”
“哟!那一个呢?”
“那是个蛐蛐。”
“还有那一个呢?”
“那是条毛虫。”
“真是怪事,那么你自己呢?”
“大人,我是个草鞋虫。”
①马萨林(Mazarin),红衣主教,路易十三和路易十四的首相。他创立了一个马萨林学院,招收新占领地区的学生并将学院按照新占领地区分为四区。
凡是这类性*质的团体都各有各的特点。在本世纪初,艾古安也是一处教小姑娘们在-阴-沉环境中成长的那种庄严有致的地方。在艾古安参加圣体游行的行列里,有所谓童贞女和献花女。也还有幔亭队和香炉队,前者牵幔亭的挽带,后者持香炉熏圣体。鲜花当然由献花女捧着。四个“童贞女”走在前面。在那隆重节日的早晨,寝室里常会听到这样的问话:
“谁是童贞女?”
康邦夫人曾谈过一个七岁小姑娘对一个在游行行列前面领头的十六岁大姑娘说的一句话,当时那小姑娘走在行列的最后:“你是童贞女,你;我,我不是童贞女。”
五 谑浪
在食堂门的上面,有一篇用大黑字写的祈祷文,叫做《白色*主祷文》,据说有指引正直的人进入天堂的法力:
小小的白色*主祷文,天主所创,天主所说,天主曾贴在天堂上。夜晚我去睡,看见三个天使躺在我床上,一个在脚边,两个在头边,仁慈的童贞圣母在中间,她叫我去睡,切莫要迟疑。仁慈的天主是我的父,仁慈的圣母是我的母,那三个使徒是我的兄弟,那三个贞女是我的姊妹。天主降世的那件衬衣,现在裹了在我身上,圣玛格丽特十字架已经画在我胸前;圣母夫人去田里,正想着天主掉眼泪,遇见了圣约翰先生。圣约翰先生,您从什么地方来?我从祷祝永生来。您没有看见仁慈的天主吗?一定看见了,对吗?他在十字架上,脚垂着,手钉着,一顶白荆棘帽子戴头上。谁在晚上念三遍,早上念三遍,结果一定进天堂。
一八二七年,那篇具有独特风格的祈祷文在墙上已消失在三层灰浆下面了。到现在,它也快从几个当年的年轻姑娘,今天的老太婆的记忆中澌灭了。
我们好象已谈到过那食堂只有一道门,开向园子,墙上挂着一个大的受难十字架,用以完成食堂里的装饰。两张窄桌子,每张两旁各有一条木板凳,从食堂的这一端伸到那一端,形成两长条平行线。墙是白的,桌子是黑的,这两种办丧事的颜色*是修院里唯一的色*调。饮食是粗糙的,孩子们的营养也扣得紧。只有一盘菜,肉和蔬菜拼在一起,或者是咸鱼,这就得算上是打牙祭了。这种为寄读生特备的简单便饭却已是一种例外。孩子们在一个值周嬷嬷的监视下,一声不响地吃着饭,如果有只苍蝇敢于违反院规嗡嗡飞翔的话,那嬷嬷便随时打开一本木板书,啪的一声又合上。在那受难十字架的底下有个小讲台,台上放一个独脚架,有人立在那台上宣读圣人的传记作为那种沈寂的调味品。宣读者是个年龄较大的学生,也是值周生。在那光桌子上,每隔一定距离都放着一个上了漆的尖底盆,学生们在那里亲自洗涤她们的白铁圆盘和其他餐具,有时也丢进一些咽不下去的东西,硬肉或臭鱼之类,那是要受处罚的。她们管那种尖底盆叫圆水钵。
吃饭说话的孩子得用舌头画十字架。画在什么地方呢?地上。她得舐地。尘土,在一切欢乐的结尾,负有惩罚那些因一时叽喳而获罪的玫瑰花瓣的责任。
在那修院里有本书,从来就只印一册“孤本”,而且还是禁止阅读的,那是圣伯努瓦的教规,是俗眼不许窥探的秘密。“我们的规章或我们的制度,不足为外人道。”
有一天寄读生们居然偷出了那本书,聚精会神地读起来,同时又提心吊胆,惟恐被人发觉,多次停下来忙把书合上。她们冒了那么大的危险而获得的快乐却有限。她们认为“最有趣”的是那几页看不大懂的有关男孩子们犯罪的部分。
她们常在那园里的小路上玩耍,小路旁栽有几棵长得不好的果树。监督尽管周密,处罚尽管严厉,当大风摇撼了树枝,她们有时也能偷偷摸摸地拾起一个未熟的苹果、烂了的杏子或一个有虫的梨。现在我让我手边的一封信来说话,这封信是二十五年前的一个寄读生写的,她今天是××公爵夫人,巴黎最风雅的妇人之一。我把原文照抄下来:“我们想尽方法把我们的梨或苹果藏起来。我们趁晚饭前上楼去放面罩时把那些东西塞在枕头底下,等到晚上,睡在床上吃,做不到的话,使在厕所里吃。”那是她们一种最来劲的销魂事儿。
一次,又是在那大主教先生到那修院去视察的时期,有个布沙尔小姐,和蒙莫朗西①多少有些瓜葛,她打赌说要请一天假,这在那样严肃的场合里是件大荒唐事。许多人和她打了赌,但是没有一个人相信那是可能的。到了时候,大主教从那些寄读生的面前走过,布沙尔小姐,在她同学们惊骇万状的情况下,走出了行列并且说:“大人,请给一天假。”布沙尔小姐是个光艳服人、身材挺秀、有着世上最漂亮红润的小脸蛋的姑娘。德· 桂朗先生笑眯眯地说:“哪里的话,我亲爱的孩子,一天假!三天,成吗?我准三天假。”院长无可奈何,大主教的话已经说出了口。所有的修女都觉得不成体统,可是所有的寄读生没有一个不欢天喜地。请想想那种后果吧。
①蒙莫朗西(Montmorency),法国的一个大族。
然而那横眉怒目的修院并不封锁得怎么严密,外面的情魔孽障并不是一点也飞不进去的。为了证明这一点,我们只在这里简单陈述和指出一件无可争辩的真事,那件事并且和我们叙述的故事丝毫没有关连。我们把那件事谈出来是要让读者在思想上对那个修院的面貌有个全面的认识。
当时在那修院里有个神秘的人物,她并不是出家人,大家对她却非常尊敬,并称她为阿尔贝尔丁夫人。大家只知道她神经错乱而不知她的身世,世人也都把她看成死人。据说在她的个人遭遇里,有着一桩和名门缔姻而引起的财产纠纷问题。那妇人将近三十岁,深色*发肤,相当美丽,秀长眼睛,黑眼珠,看起人来却没有神。她能看得见吗?没有人敢肯定。她走起路来象飘而不象走,她从不说话,别人也无法确定她究竟呼吸不呼吸。她的鼻孔,削而青,象人断气后的那种样子。碰着她的手就象碰着了雪。她有一种奇特的幽灵似的神韵。她到哪里,哪里便有一股冷气。一天,有个修女看见她走过,就对另外一个修女说:“人家都把她看成死人。”“她也许真是死人。”
另一个回答说。
关于阿尔贝尔丁夫人的传说层出不穷。她是寄读生们百谈不厌的怪人。在那礼拜堂里有个台子,叫“牛眼台”。台上只有一个圆窗,“牛眼窗”,这是阿尔贝尔丁夫人参加日课的地方。她经常独自一人待在上面,因为那个台在楼上,从那上面望去,可以看见宣道神甫或主祭神甫,那是修女们不许望的。一天,来到那讲坛上的是一个年轻的高级神甫,罗安公爵先生,法兰西世卿,一八一五年的红火枪队军官,当时他也是莱翁亲王,一八三○年后死在红衣主教兼贝桑松大主教任上。德·罗安先生到小比克布斯修院去讲道,那还是第一次。阿尔贝尔丁夫人平日参加听道和日课素来沉静,是丝毫不动的。那天,她一望见德·罗安先生,便半站起来,从礼拜堂那种寂静中大声说道:“哟!奥古斯特!”所有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把头掉过去看,宣道神甫也抬头望了一眼,但阿尔贝尔丁夫人又已回到她那种绝无动静的状态中去了。外界的一阵微风,人生的一线微光,一时曾在那冷却了的冰透了的脸上飘拂过去,但是一切又随即消逝了,疯人又成了尸体。
可是那几个字已使修院中可以谈的话全引起来了。“哟!奥古斯特!”这里隐藏着多少东西!泄露了多少消息!德·罗安先生的小名确是奥古斯特,这说明阿尔贝尔丁夫人出身于上层社会,因为她认得德·罗安先生,也说明她自己在那社会里的地位也高,因为她用那样亲昵的口吻称呼一个那样崇高的贵人,也说明她和他有一种关系,也许是亲戚关系,但是必然是相当密切的,因为她知道他的“小名”。
两个非常严厉的公爵夫人,舒瓦瑟尔夫人和塞朗夫人,时常访问那修院,她们一定是以贵妇人的特殊地位钻进去的,惹得那些寄读生非常害怕。当那两位老夫人走过时,那些可怜的年轻姑娘都低着眼睛发抖。
再说德·罗安先生还是那些寄读生注意的对象,他本人却并不知道。当时他被任命为巴黎大主教的大助理主教还不久,并且有升为主教的希望。他到小比克布斯修女们的礼拜堂里来参加日课唱圣诗,那是常有的事。所有那些年轻的女隐修士,谁也见不着他,因为有那条哔叽帷幕遮着,但是他有一种柔和而稍单薄的嗓音,那是她们能够分辨出来的。他当过火枪手,并且大家都说他爱修饰,一头美丽的栗色*头发梳成转筒式,整整齐齐地绕着脑袋,腰上结一条华美的黑宽带,他的黑道袍也是世上裁剪得最漂亮的。他使那些二八年华的少女们相当的心烦意乱。
外界的声音从来不会到达那修院里去。可是有一年,有个人的笛声却飞进去了。那是一件大事,当年的寄读生们都还记得。
有人在那附近吹笛子。吹的始终是个老调,到今天那调子已显得相当久远了:《我的泽蒂贝姑娘,来主宰我的灵魂吧。》
白天里,总能听到他吹上两三阵子。
那些年轻姑娘能一连几个钟头听下去,嬷嬷们急了,开动脑筋,处罚象雨点似的落在各人的头上。这情形延续了好几个月。寄读生们对那个不曾露面的乐师都多少有些爱慕。人人都梦想自己是泽蒂贝。笛声是从直壁街那面传来的,她们愿抛弃一切,冒一切危险,想尽方法要去看看,哪怕只是一秒钟,去看一下,去瞄一眼那个能把笛子吹得那样美妙、同时也必然把整个灵魂都投入吹奏中的“青年”。有几个从仆人进出的门偷偷出去,爬到临直壁街一面的三楼上,想从那些钉死了的窗口望出去,没有成功。有一个甚至把她的胳膊高高地伸在铁条外面,扬起她的白手帕。另外两个还更大胆,她们找到了办法,一直爬上屋顶,总算看到了那个“青年”。那是一个年老的流亡贵族,又瞎又穷,待在他那间顶楼上,吹着笛子来解解闷的。
六 小院
在小比克布斯的花园内,有三个彼此能完全划分开来的院落:修女们住的大院,小学生们住的寄读学校,最后还有所谓小院。那是个带园子和房屋的小院,一些被革命毁了的修院留下来的、原属不同修会的形形色*色*的老修女都一起住在那里,那是黑色*、灰色*、白色*的杂配,是各种各种的修会团体和五花八门、应有尽有的品种的汇合,我们可以管它叫——如果词儿可以这样联缀的话——什锦院。
从帝国时期起,便已允许所有那些可怜的流离失所的姑娘们到这里来,栖息在伯尔纳-本笃会修女们的翅膀下。zheng府还发给她们一点点津贴,小比克布斯的修女们热忱地接待了她们。那是一种光怪陆离的杂拌儿。各人遵守着各人的教规。寄读的小学生们有时会得到准许去访问她们,这仿佛是她们的一大乐趣,因此在那些年轻姑娘的记忆里留下了圣巴西尔嬷嬷、圣斯柯拉斯狄克嬷嬷、圣雅各嬷嬷和其他一些嬷嬷的形象。
在那些避难的修女中,有一个认为自己差不多是回到了老家。那是一个圣奥尔会的修女,她是那修会里唯一活着的人。圣奥尔修女们的修院旧址,从十八世纪初起,恰巧是小比克布斯的这所房屋,过后才由玛尔丹·维尔加支系的本笃会修女们接管。那个圣女,过于穷困,穿不起她那修会规定的华美服装:白袍和朱红披肩,便一片诚心地做一套穿在一个小小的人体模型上,欢欢喜喜地摆出来给大家看,临死时,还捐给了修院。那个修会,在一八二四年只留下一个修女,到今天,只留下一个玩偶。
除了这些真正够得上称为嬷嬷的以外,还有几个红尘中的老妇人也和阿尔贝尔丁夫人一样,获得了院长的许可,退隐在那小院里。在那一批人中,有波弗多布夫人和迪费雷纳侯爵夫人。另外还有一个专以擤鼻涕声的洪亮震耳而著名于小院,小学生们都管她叫哗啦啦啦夫人。
将近一八二○或一八二一时,有个让利斯夫人,她当时编辑一本名为《勇士》的期刊,她要求进入小比克布斯修院当一个独修修女。她的介绍人是奥尔良公爵。那修院顿时乱得象一窝蜂,参议嬷嬷们慌到发抖,因为让利斯夫人写过小说。但是她宣布她比任何人都更痛恨小说,并且已经进入勇猛精进的阶段。承上帝庇佑,也承那亲王庇佑,她进了院。六个月或八个月以后她又走了,理由是那园里没有树荫,修女们因而大为高兴。尽管她年纪已经很大,但却仍在弹竖琴,并且弹得相当好。
她离开时,她在她的静室里留下了痕迹。让利斯夫人有些迷信而且还是个拉丁语学者。这两个特点使她的形象相当鲜明。在她的静室里有个小柜,是她平日藏银钱珍宝的地方,几年以前,大家都能看到在那柜子里还贴着一张由她亲笔用红墨水写在黄纸上的这样五句拉丁诗,那些诗句,在她看来,是具有辟盗的魔力的:
三个善恶悬殊的尸体挂在木架上,
狄斯马斯和哲斯马斯,真主在中央,
狄斯马斯升天国,哲斯马斯入地狱,
祈求尊神保护我们和我们的财产,
念了这首诗,你的财宝再不会被盗贼窃夺。
那几句用六世纪的拉丁文写成的诗引起了这样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想知道髑髅地的那两个强盗的名字,究竟是象我们通常所承认的那样,叫狄马斯和哲斯塔斯呢还是叫做狄斯马斯和哲斯马斯。前一世纪的哲斯塔斯子爵自诩是那坏强盗的后代,他如果见了这种写法,也许不大高兴吧。此外,那几句诗所具有的那种有益的魔力是仁爱会修女们所深信的。
那修院的礼拜堂,从方位上说,确是大院和寄读学校之间的间隔,不过它仍是由寄读学校、大院和小院共同使用的。甚至公众也可由一道特设在街旁的大门进去。可是整个布置能使修院的任何女人望不见外界的一张面孔。你想象有个礼拜堂被一只极大的手捏住了它那唱诗台所在的一段,并把它捏变了样——不是变得象一般的礼拜堂那样在祭台后面突出去一段,而是在主祭神甫的右边捏出了一间大厅或是一个黑洞;你再想象那间大厅正如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的那样,被一道七尺高的哔叽帷幕所拦住,在帷幕后面的黑影里有一行行的活动坐板椅,你把唱诗的修女们堆在左边,寄读生们堆在右边,勤务嬷嬷和初学生们堆在底里,你对小比克布斯的修女们参与圣祭的情形便有一个概念了。那个黑洞,大家称它为唱诗台,经过一条过道,和修院相通。礼拜堂里的阳光来自园里。修女们参加日课,按照规矩是肃静无声的,外界的人,如果不听见她们椅子上的活动坐板在起落时相撞的声音都不会知道她们在堂里。
七 黑暗中的几个人影
从一八一九到一八二五那六年中,小比克布斯修院的院长是德·勃勒麦尔小姐,宗教界称她为纯贞嬷嬷。她和《圣伯努瓦会诸圣传》的作者玛格丽特·德·勃勒麦尔是一家。她两次当选。她是一个六十来岁的矮胖妇人,我们在前面提到过的那封信里说她“唱起诗来象个破罐”,除此以外,人非常好,在那修院里,只有她一个人是性*情愉快的,因此为大家所热爱。
她能继承先人玛格丽特——修会中的泰斗——的遗风。能文,识掌故,博学,多才,谙悉奇闻异事,满脑子的拉丁文,满腔的希腊文,满肚子的希伯来文,虽是女流,却有丈夫气。
副院长是个眼睛几乎瞎了的西班牙籍老修女,西内莱斯嬷嬷。
在那些“参议”中最受重视的是圣奥诺雷嬷嬷,司库;圣热尔特律德嬷嬷,初学生们的第一导师;圣安琪嬷嬷,第二导师;领报嬷嬷,司衣;圣奥古斯丁嬷嬷,护士,她是全院中唯一的恶人;还有圣梅克蒂尔德嬷嬷(戈梵小姐),极年轻,嗓音美妙;安琪嬷嬷(德鲁埃小姐),她曾在圣女修院和吉索尔与马尼间的宝藏修院里待过;圣约瑟嬷嬷(柯戈鲁多小姐);圣阿德拉依德嬷嬷(奥威尔涅小姐);慈悲嬷嬷(西弗安特小姐,她受不了刻苦的生活);温情嬷嬷(米尔齐埃小姐,六十岁破例特许入院,极有钱);神德嬷嬷(罗第尼埃小姐);入庙嬷嬷(西甘查小姐),一八四七年当院长;最后,圣赛利尼嬷嬷(雕塑家赛拉奇的姐妹),后来疯了;圣尚达尔嬷嬷(苏松小姐),也疯了。
在那些最漂亮的姑娘里,还有一个芳龄二十三的美人,她出生在波旁岛①,是罗兹骑士的后裔,社会上叫她罗兹小姐,在那里名叫升天嬷嬷。
①波旁岛,即留尼汪岛,在印度洋。
圣梅克蒂尔德嬷嬷负责指导唱歌和唱诗,她喜欢选用寄读生。她经常把她们组成一个完整的音阶,就是说,七个人,从十岁到十六岁,每岁一个,声音和身材都要相称,她要求她们立着唱,从最小到最大,按照年龄,看去好象一座锦屏,一种由天使组成的排箫。
在那些勤务嬷嬷中,寄读生们最喜欢的是圣欧福拉吉嬷嬷、圣玛格丽特嬷嬷,老糊涂圣玛尔泰嬷嬷和那教人见了就要笑的长鼻子圣米歇尔嬷嬷。
所有那些妇女对每个孩子都是亲亲热热的。修女们只对自己才严厉。只有寄读学校里才生火,她们的伙食,和修院里的伙食比较起来,算是讲究的了。具他的照顾也是无微不至的。不过,当孩子打修女身旁走过和她说话时,修女却从来不答话。
那种保持肃静的院规产生了这样一种后果,那就是在全院,语言已从人的身上消退并交给了无生命的东西。有时是礼拜堂上的钟在说话,有时是那园丁的铃。在担任传达的嬷嬷旁边,挂着一口声音非常洪亮全院都能听到的铜钟,通过各种不同的敲法,好象是种有声电报似的,来表达在物质生活中所应进行的全部活动,并且,在必要时,还可把修院里的这个或那个人找到会客室里去。每个人和每件东西都有一定的敲法。院长是一下接一下,副院长是一下接两下。六下接五下表示上课,以致小学生们从来不说去上课,而是说去六五。四下接四下是让利斯夫人的呼号。大家听到这呼号的次数非常多。“四头鬼又来了,”一些一点也不厚道的姑娘们常那样说。十下接九下报告一件大事。就是“围墙大门”的开放,那是一道闩杠累累、吓得坏人的铁板门,只是在迎送大主教时才开放。
我们说过,除了他和园丁,任何男人都不许进修院。寄读生还见过另外两个,一个是又老又丑的教义导师,巴内斯神甫,这是可以让她们从唱诗台上隔着铁栅栏看看的,另一个是图画教师昂西奥先生,也就是我们在前面见了几行的那封信里所提到的“安西奥先生”和“驼背老妖怪”。
可以看出,每一个男人都是经过挑选的。
这就是那个怪修院的面貌。
八 人心后面是石头
在初步描绘了那修院的精神面貌以后,再说几句话把它的物质外形描述一下也不会是无益的。读者在这方面也早已有个概念了。
小比克布斯圣安东尼修院几乎全部占用了那个广阔的不等边四边形,这是由波隆梭街、直壁街、比克布斯小街和那条已被堵塞而在老地图上则被称为奥玛莱街的死巷交叉形成的。那四条街俨如一道壕沟圈住那不等边四边形。那修院是由好几栋房屋和一个园子构成的。那栋主要的房屋,就它的整体说,是由几座风格不一致的建筑物凑合起来的,从空中望下去,那一连串建筑物就很象一把放在地上的曲尺。曲尺的长臂从比克布斯小街一直延伸到波隆梭街,占有整条直壁街的街边;短臂面临比克布斯小街,那一面的房屋高而灰暗,形象严肃,正面的门窗都装有铁栅栏,六十二号的大车门标志着那一带房屋的尽头。在那一带房屋的正中,有一道老式的矮圆拱门,门上处处是白灰土,门洞里布满了蜘蛛网,那道门只在星期日才开放一两个钟点,或在有修女的灵柩要抬出修院时才偶然开一次。那也就是公众进礼拜堂的地方。在曲尺转角的地方,有一间当作储藏室用的方厅,修女们却称它为“账房”。沿着长臂一带,是各级嬷嬷和初学生的静室所在地段。沿着短臂一带,有厨房、带走廊的食堂和礼拜堂。在六十二号大门和封闭了的奥玛莱巷巷口之间的是寄读学校,人们从外面看去,却看不见那学校。不等边四边形的其余部分便是园子,园子要比波隆梭街的街面低许多,因此围墙在园里一面和外面比起来要高些。园里的地面是微微隆起的,中间有个稍高部分,一株美丽的圆锥形的枞树耸立在那上面,宛如圆盾中心的突刺,四条宽道从那中心出发,伸向四方,每一条宽道又都有两条小路,各向左右分展出去,各各相通,因此那片园地,假使是圆的话,那些道路所构成的几何图形就象一个加在轮子上面的十字架。所有道路都抵达围墙,由于那园子的围墙很不规则,道路的长短也就不一致。道路两旁,都栽了醋栗树。在直壁街的角上有着老院的遗迹,有条小道,在两行高大的白桦下面,从那里伸向奥玛莱巷转角处的小院。小院的前面,有所谓小园。我们在这样一个整体中再加上一个天井,加上由内部各院房屋所形成的各种不同的弯角、监狱的围墙、一长列相距不远可以望见的沿着波隆梭街那一边的黑房顶,我们便能想象出四十五年前存在于小比克布斯的伯尔纳女修院的整个面貌了。从十四世纪到十六世纪,那里是个著名的球场,叫“一万一千个魔鬼的俱乐部”,这正是日后建造那圣洁的修院的基地。所有那些街道,对巴黎来说,都是最古老的。直壁、奥玛莱这类名称,已够古老的了,以这类名称命名的街道则更为古老。奥玛莱巷原称摩古巷,直壁街原称野蔷薇街,因为上帝使百花开放远在人类开凿石头以前。
九 头兜下的一个世纪
我们既然在谈小比克布斯修院已往的一些琐事,也敢于把那禁宫的一扇窗子敞了开来,读者谅能允许我们再另生一小小枝节,叙述一件与本书实际无关的故事,这故事不但有它特殊之处,并对帮助我们了解那座修院的一些奇特现象也有好处。
在那小院里有个从封特弗罗修院来的百岁老人。她在革命前还是个红尘中人。她经常谈到路易十六的掌玺官米罗迈尼尔先生和她所深知的一个狄勃拉首席法官夫人。由于爱好,也由于虚荣,她无论谈什么事总要扯到那两个名字上去。她常把那封特弗罗修院说得天花乱坠,说那简直象个城市,修院里有许多大街。
她谈话,富有庇卡底人的风度,使寄读生们听了特别高兴。她每年要隆重地发一次誓愿,在发愿时,她总向那神甫说:“圣方济各大人向圣于连大人发过这个愿,圣于连大人向圣欧塞勃大人发过这个愿,圣欧塞勃大人向圣普罗柯帕大人发过这个愿,”等等,“因此我也向您,我的神父,发这个愿。”寄读生们听了,都咯咯地笑,不是在兜帽底下笑,而是在面纱底下笑,多么可爱的抑制着的娇笑啊,这使那些参议嬷嬷都皱起眉来。另外一次,那百岁老人讲故事,她说“在她的青年时代,伯尔纳修士不肯在火枪手面前让步。”那是一个世纪在谈话,不过,这是十八世纪。她叙述香槟和勃艮第人献四道酒的风俗。革命前,如果有一个大人物,法兰西大元帅、亲王、公爵和世卿,经过勃艮第或香槟的一个城市,那城里的文武官员便来向他致欢迎词,并用四个银爵杯,敬给他四种不同的酒。在第一个爵杯上刻着“猴酒”两字,第二个上刻着“狮酒”,第三个上刻着“羊酒”,第四个上刻着“猪酒”那四种铭文标志着人饮酒入醉的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活跃阶段,第二,激怒,第三,迟钝,最后,胡涂。
她有一件非常喜爱的东西,老锁在一个柜子里,秘不告人。封特弗罗修院的院规并不禁止她那样做。她从不把那件东西给任何人看。她独自关在屋里,那是她的院规允许的,偷偷欣赏那东西。如果她听见过道里有人走路,那双枯手便急忙锁上柜门。一到人家向她谈到这事时,她又立即闭口,尽管她平时最爱谈话。最好奇的人在她那种沉默面前,最顽强的人在她那种固执面前也都毫无办法。这也就成了修院里所有一切闲得无聊的人苦心探讨的题材。那百岁老人那样珍借、那样隐藏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宝贝呢?这无疑是本什么天书了?某种独一无二的念珠?某种经过考证的遗物?百般猜测也无从打破那闷葫芦。在可怜的老妇人死了后,大家跑到那柜子跟前——按理说,也许不该跑得那么快——开了柜门。那东西找出来了,好象保护一个祝福过的祭品盘似的,裹在三层布里。那是一个法恩扎①窑的盘子,上面画的是几个当药剂师的孩子,手里拿着其大无比的注射器,在追逐一群飞着的爱神。追逐的神情和姿态各各不同,但却都能引人发笑。在那些娇小可爱的爱神中,已有一个被注射器扎通了。它仍在挣扎,鼓动着翅膀想飞走,但是那个滑稽小丑望着它发出邪恶的笑。含义是爱情在痛苦下面屈服了。那个盘子确是稀有之物,也许曾荣幸地触发过莫里哀的文思,它在一八四五年还在,存放在博马舍林荫大道的一家古董店里待售。
①法恩扎(Faenza),意大利城市。
那个慈祥的老妇人生前从不接待外来的亲友,“因为,”她说,“那会客室太-阴-惨了。”
十 永敬会的起源
此外,我们刚才指出来的那间近似坟墓的会客室,那也只是种个别情况,在其他修院里不至于严厉到那种程度。尤其是在大庙街,老实说在属于另一系统的那个修院里,那种暗无天日的板窗是由栗黄|色*帷幕替代的,会客室也是一间装了镶花地板的小厅,窗上挂着雅致的白纱窗帘,墙上挂着各种不同的玻璃框,一幅露出了脸的本笃会修女的画像、几幅油画花卉,甚至还有一个土耳其人的头。
号称法兰西全国最美最大并在十八世纪善良的人民口中誉为“王国一切栗树之父”的那棵印度栗树,正是栽在大庙街上那个修院的园子里的。
我们说过,大庙街上的这座修院是属于永敬会-本笃会的修女的,那里的本笃会修女和隶属于西多的本笃会修女完全是两回事。永敬会的历史并不很久,不会超过两百年。一六四九年,在巴黎的两个礼拜堂里,圣稣尔比斯和格雷沃的圣约翰,圣体曾两次被亵渎,前后两次相隔不过几天,那种少见的渎神罪发生后全城的人都为之骇然。圣日耳曼·德·勃雷的大助理主教兼院长先生传谕给他的全体圣职人员,举行了一次隆重的迎神游行仪式,那次仪式并由罗马教皇的使臣主持。但有两个尊贵的妇人,古尔丹夫人(即布克侯爵夫人)和沙多维安伯爵夫人,感到那样赎罪还不够。那种对“神坛上极其崇高的圣体”所犯的罪行,虽是偶然发生的,但在那两位圣女看来,却认为不该就那样草草了事,她们认为只有在某个女修院里进行“永恒的敬礼”才能补赎。她们俩,一个在一六五二年,一个在一六五三年,为这虔诚的心愿捐款了大笔的钱给一个叫卡特琳·德·巴尔嬷嬷,又名圣体嬷嬷的本笃会修女,要她替圣伯努瓦系创建一个修院。圣日耳曼修院院长梅茨先生首先许可卡特琳·德·巴尔嬷嬷建院,“约定申请入院的女子必须年缴住院费三百利弗,也就是六千利弗的本金,否则不许入院。”继圣日耳曼修院院长之后,国王又颁发了准许状,到一六五四年,修院的许可证和国王的准许状又一并经财务部门和法院通过批准。
这就是本笃会修女们在巴黎建立圣体永敬会的起源和法律根据。她们的第一个修院是用布克夫人和沙多维安夫人的钱在卡塞特街“修建一新”的。
因此我们知道,那个修会绝不能和西多的本笃会修女混为一谈。它隶属于圣日耳曼·德·勃雷的修院院长,正如圣心会的嬷嬷隶属于耶稣会会长,仁慈会的嬷嬷隶属于辣匝禄会会长一样。
它和小比克布斯的伯尔纳修女也完全是另一回事,小比克布斯的内部情况是我们前面已经谈过了的。罗马教皇亚历山大七世在一六五七年有过专牒,准许小比克布斯的伯尔纳修女和圣体会的本笃系的修女一样,修持永敬仪轨。但是那两个修会并不因此而属于同一体系。
十一 小比克布斯的结局
一到王朝复辟时期,小比克布斯修院便渐渐衰败下去了,那是它那支系所有修会全面死亡的局部现象,那一支系,到了十八世纪以后,也随着所有其他宗教团体一同进入了衰亡期。静观和祈祷一样,也是人类的一种需要,可是,也和所有一切经革命接触过的事物一样,它自己也会转变,并且会由敌视社会的进步,转变为有利于社会的进步。
小比克布斯院里的人口减得很快。到一八四○年,小院消灭了,寄读学校消灭了。那里既没有老妇,也没有小姑娘,老的死了,小的走了。天各一方。
永敬会的规章严厉到了令人望而生畏的地步,有愿望的人畏缩不前,会中人找不到新生力量。到一八四五年,担任杂务的修女还多少可以找到几个,至于唱诗的修女,绝对没有。四十年前,修女的人数几乎到一百,十五年前,只有二十八个人了。今天还有多少呢?一八四七年,院长是个年轻人,这说明选择的范围缩小了。她当时还不到四十岁。人数减少,负担便越重,每个人的任务也更加艰苦,当时大家已经预见到不久就会只剩下十来个人、压弯伤痛的肩头来扛圣伯努瓦的那套沉重的教规。那副重担子是一成不变的,人少人多都一样。它压着,狠狠地压着,于是她们死了。在本书作者还住在巴黎时,死了两个。一个二十五岁,一个二十三岁。后面的那个可以象朱利亚·阿尔比尼拉所说:“我葬在这里,享年二十三。”正是由于那种萧条,修院才放弃了对小姑娘们的教养。
我们从那所不平凡的没人知道的黑院子门前经过,不能不拐进去看看,不能不领着我们的同伴和听我们叙述冉阿让伤心史的人的思想一同进去走走,这对某些人来说也许是有益的。我们已对那有着许多古老习惯的团体望了一眼,在今天看来,那些古老习惯是够新奇的了。那是个封闭了的园子,是座禁宫。对那奇特场所我们谈得相当详细,但仍然是怀着恭敬的心情来谈的,至少是在详细和恭敬还能协调起来的范围内谈的。我们并不是一概全懂,但是我们不污蔑任何东西。约瑟夫·德·梅斯特尔大声疾呼,他连刽子手也歌颂,伏尔泰则喜笑怒骂,连耶稣受难像也讥诮,我们是站在他们两人相等距离之间的。
伏尔泰缺少逻辑,这是顺便谈谈,因为伏尔泰很可能用为卡拉斯①辩护的态度同样来为耶稣辩护,而且,对那些根本否认神的化身的人,耶稣受难像又能代表什么呢?一个被害的哲人而已。
①卡拉斯(Calas),十八世纪法国商人,被人诬告因不让其子脱离新教而将其杀害,被判处轮刑。死后三年,伏尔泰为他申雪,追判无罪。
到十九世纪,宗教思想处于危机阶段。人们忘记了某些事物,那是好的,只要在忘记那些事物的同时又能学到另一些事物就好了。人的心里不能有空虚感。某些破坏行动在进行,进行得好,但是破坏之后必须有建设。
在此期间,让我们研究研究那些已经不存在的东西,认识那些东西是必要的,即使仅仅是为了避开它们。人们对复古的行动常爱加上一个伪造的名称,叫做维新。古,是个还魂鬼,惯于制造假护照。我们要提防陷阱,提高警惕。古有副真面目,那就是迷信,也有套假面具,那就是虚伪。让我们揭露它的真面目,撕破它的假面具。
至于修院,那是个错综复杂的问题。这是个文化问题,而文化排斥它;这是个自由问题,而自由又袒护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