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本应身处那弥漫着杏花与春雨的江南——尽管这一年的雨,早已被北方铁骑带来的寒气所沾染,变成了凄风苦雨,一滴滴,空阶滴到明,也冷到人心里。家乡已是大明王朝为数不多的王土之一了——朝廷已经迁移到了江南,但仍是六宫粉黛舞袖翩翩,哪管它社稷残。而异族,仍是虎视眈眈。大明的前景正如此时此刻,天色昏暗得看不清前路,黑云低得几乎要淹没一切,在浪涛的怒吼中隐隐传来箜篌的声音,凄凄切切,幽怨悲凉。
她脚下所踩寸土,连同这条曾被无数文人墨客歌颂吟咏过的河流,都已牢牢处于异族的掌控之下。她到底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箜篌的声音越来越近,她抬起头,惊愕地发现对岸有模糊的人影。风急浪高,那人居然就站在岸边最高的那块礁石上,傲然面对无边的巨浪,似乎想孤身一人渡过这浩浩大江。
被发之叟狂而痴,清晨临流欲奚为。
她犹豫了一下,想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处,却不知如何让对方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时,对方却突然向前动了一下,直接坠入了滔滔洪流中!
她大惊,不知自己眼前所见是真是假。空中箜篌的声音愈发凄切了,大风送来女人的号哭声。隐约中又有人在狂笑,有人在长歌。她茫然四顾,视线里却除了黄河外一无所有,她不知道在这么大的狂风中,这些声音是如何存在,又为何如此清晰。
直到她看见那艘小舟。
舟很小,在黄河的滚滚波涛中不过一芥子而已。船夫站在船头高歌,歌词奇异莫名,似乎与波涛声遥相应和。远远看去,那人仿佛正站在河面上。事情太诡异,她踌躇着是否要上前,却在看见将要上船的那人时打消了顾虑——
那是大明的衣冠!
自胡马窥江去后,大明的衣冠一点点被异族的服饰蚕食。她知道北方被胡马践踏过的地方几乎都被逼着换了衣衫。而在这黄河边上,居然有人光明正大地坚持着这身衣物。难道,北方并没有像丈夫所说,完全沦陷吗?
她狂喜地忘记了疑惑这个人是如何在残酷的满人手中活下来,还坚持着明朝衣冠,或者说,是不愿想,不敢想。
她快步走向前,想问那人一些事,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而在那人注意到她之前,有一骑从远方绝尘而来,大声呼叫:“杨大人留步!”
那个年近五十的男子闻言又从船上走下,听使者喘息着急切问:“首辅命我向大人传一句话——欲成大事者,必有内应。敢问杨大人可有内应?”
男子微微叹了口气:“并无。”
使者似乎早已料到答案,顿时开始苦劝男子留下。男子耐心地听着使者的种种规劝,在使者口干舌燥地停下时才缓缓地说:“涟不是不知此事凶险。但此时阉党独揽大权,肆意为虐。若此时不说,等魏贼谋逆之事成功,还有谁能阻止他?今日一定要去。若事不成,朝中还要有赖叶大人……”
她愣住了,以至于根本没去听之后两人间的争执。叶首辅、阉党、魏贼,还有那个姓杨名涟的男子……这些词如此熟悉,却又如此荒谬,荒谬到她不知今夕何夕。
使者失望离去。在反应过来前,她的身体已经登上了那叶小舟。她坐在角落里,一个想法在她脑海里渐渐成形:
如果现在留下他,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之后令人绝望的那些事?是不是,历史会被改写,而大明也不会到达今日的境地?
这想法越来越大,和波涛一起压迫着她的心,让她放下了什么礼仪与世俗眼光,主动向坐在另一端的男子搭话:“妾身有一首歌愿献给大人,不知大人可愿一听?”
无视男人诧异的表情,她不管不顾地拔下发簪,敲击着船,声音隐隐有金石之声,在低矮的棚子里回响,远处箜篌的声音也更加凄厉,共同唱出那句千年前众人的哀叹: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这床有菅席盘有鱼。北里有贤兄,东邻有小姑。陇亩油油黍与葫,瓦甒浊醪蚁浮浮。公乎,公乎!为何一定要过河呢!
人间道路几多,为何你偏偏要选择最艰难的那一条。
她看着男人的表情渐渐变为了然。她希望他听了这首歌后能回去,但又有个声音告诉她这不可能。似乎这就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这个人,是天生就要去干这件事的。
待余音已绝,男人摇了摇头:“我明白姑娘的意思……只是,这件事我一定要做。”
“常言道人生如朝露。但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她急急地打断了他的话,“阉党气焰滔天,大人就没有想过如此做的后果吗?为何不等待更好的时机,积累更多的力量,再去上疏?此时行事,只是空以身膏草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