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很暗,黑和灰都辨不清。却闪着光,比黑淡,比灰清,还时不时地翻转,像两颗不同色彩的星球;一会儿转到了黑暗,一会儿转到了灰白。那是景春的眼睛,黑暗的时候就开始翻转,灰暗的时候还在翻转。还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也算不得声响:响得太小,只能算蠕动。蠕动的是一只手,像冬眠的蛇,动一下要好长时间,长得像没有动。蠕动也是局部的、象征性的,除了手,其他地方都没动,仿佛一堆死肉,它们是不会动的。蠕动得太微弱、太缓慢了,给人的感觉并没有动。加上黑和灰的转换,给人的感觉一切都是不动的、静止的,包括那只似动非动的手。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觉得如果继续下去,哪怕持续、永远地继续下去,也只能是毫无效果的继续……就喊起来。喊是需要口的,口和手并没有实质性的区别,只不过方位和功能不同罢了。如果说手动得太微弱了,口的声音又太轻微了,轻微得几乎听不到声音。屋里如果飞过一只蚊子,你完全可以把它想像为一架轰炸机,景春的声音只能算是蚊子。奇怪的是景祥和竟然翻了个身,还莫名地问他,爸,渴了?还是有尿?景春说的是前者,景祥和理解的是后者。当儿子拿个塑料尿瓶,扒开父亲那除了皮肤就是骨头的双腿,将瓶嘴伸进老人那只有象征意义的阴茎里,父亲自然是滴不出尿来,像个废旧的水管子。儿子叹口气,长满血丝的眼睛,看看已经灰白的天,赶紧换了一碗温开水,一匙一匙地往下喂。
喂水是需要技巧的。景春现在的情况,稍有不慎,一滴水呛进肺里,就可能窒息、死亡。他必须赶在老人喉结蠕动,食道下行,肌肉聚集,创造惯力,适时地把水送进喉管,让它搭车跟着气流滑进胃里,否则就可能误入歧途,跑进肺管造成呛肺。大约费了半个小时左右,至少有三四匙温开水成功地进入老人嘴里。景春慢慢地眨了眨黑灰和灰白的眼珠与眼球,表明体内不需要水了,也表明景祥和此次供水工作也已圆满结束了。至于下次,谁也不敢推断,更不敢妄下结论,就像几百万年、几千万年后的行星能否撞击地球,谁敢推断?只能交给未来。
水的问题解决了,饭的问题又来了。如果说喂水需要技巧,喂饭不仅需要技巧,还需要机遇和勇气。喂水只需要到喉结蠕动,让水适时地顺着食道流进胃里就OK了,喂饭即使抓住这些时机,也可能中途受阻,食物像石块一样地阻滞喉管,引起呛咳。如果那样,被阻滞的食物会像引爆的炸弹,瞬间喷薄而出。如果能顺着口腔喷出来,那是很幸运的,如果中途改道,鬼使神差地溜进肺管,事情就不好说了。于是你不仅要赶在老人家喉结滚动、食道下行、几股肌肉聚集又创造出惯力的天时,还要赶在食管无刺激反应的地利,更要赶在老人体内那寥若晨星的能量意外地爆发的人和,否则只凭侥幸就想把食物送进老人的胃里,那是天真的,也是不现实的。这些都把握好了,还有个情绪问题。景春的身体是不行了,脾气还是蛮好的,和许多病人一样,老人家易喜也是易怒的。你现在看他可能是和风细雨,再看他就可能是雷霆万钧。虽然只是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口、大脑神经的尖兵呀!谁希望在老人的最后时光,让他的眼睛里还流露出愤怒,或者是哀怨,哪怕是遗憾呢?这些条件都具备了,你才能喂饭。结果还是呛咳,引起窒息,甚至死亡。这时候就需要勇气了,否则只能看着老人一点点饿死。吸收的形式是五花八门,喷溅的形式也是多种多样的,有时饭刚到嘴里,就喷出来了,噗地一下,声音极小,其势远不及婴儿反奶让人震撼。有时中途,开始感觉很好,好得出人意料,当你感觉也许不会这么简单,那边已经喷出来了。喷溅的力量超乎想像,景祥和又离得很近,几乎和老爸的脸贴在一起——他不仅要喂,还有个观察问题。脸上、眼睛全是,包括颧骨、鼻子、眉毛、额头、嘴唇、鬓角……面面俱到,比比皆是,比精心的涂鸦都让你叹为观止。他感到奇怪,老人这样身体,还这样有力?有时都已经下去了,鬼使神差地又上来了。况且同样的米粥,进嘴前香喷喷的,从嘴里出来就变馊,变腥,变膻,变臭,像个神奇的魔术,让人难以理解,也难以接受。景祥和显然准备不足,仓惶地丢下饭碗,转过身“啊啊”干呕。老爹就给他来过这手,他一摔碗走人了。老爹熬不过,就又是咒骂又是乞求又是告饶的,他希望景祥和也给他这手,公平对待,一报还一报嘛。儿子却不给他机会,满眼噙泪,一脸委屈,擦擦蹭蹭,撅着屁股继续一匙一匙地给老爸喂饭。他心里那个愧呀,比景祥和打在脸上都让人难受。
吃拉吃拉,有吃就得有拉,这是起码的常识,也是基本的生存规律。景春却违反常识也违反规律了。仿佛不负责任的抛弃,把食物往肚子里一丢,就万事大吉了。景祥和再次显出他的年轻、短炼和准备不足。以为很自然的,吃拉吃拉,有吃必然有拉,就像日出必有日落,冬去必有春来,出生必有死亡……是必然的。很正常的。直到第四天,景祥和似乎不经意地问了一句,爸,你几天没排便了?该排便了吧?他早有感觉了,虽然吃得很少,排得自然就少,少不等于不排,就像细菌、蚊子,你说它小不小,吃得少不少?可是它也吃,吃了就得排呀,啥东西能光吃不拉呢?他说没事,赶趟……仿佛不经意的样子,当然是用眼神和儿子交流,说是不现实的。多少有点紧张,又不想制造紧张空气,儿子已经够苦够烦的了,结婚才十几天,就撇妻舍家、没日没夜地来侍候老爸,搁你,你行啊?他要不是被姐姐以死相逼,死也不会去侍候老爹!眼看着又白又嫩又可心的小媳妇,却相望不能相聚,那滋味,真不是人受的!结果第五天、第六天仍无声无息。仿佛一包水泥,下水里就凝固了,永远地板结在那里了。第七天照样石沉大海。景祥和肯定也警惕了,就时不时一遍遍地询问,像小孩子着急要吃饭似的。他开始还假装大度地挺着,像个刚结婚的小媳妇,尽管让屁堵得焦头烂额,还若无其事地憋着。肚子渐渐鼓起来。所谓鼓,也无非比原先大了点儿,一个尸体样的肚子,鼓能鼓哪去,没听说小河沟还能翻起大浪的?声音蛮清脆的,一敲嘣嘣作响,像盘裱糊得很精致的小鼓,如果有节目,再参加演出,说不定能获得大奖呢。吸气可费劲了,像个注满气的轮胎,费很大劲吸进点气儿,不仅不像进气儿,倒好像出气儿。膨胀依旧,像个不停充气的皮球。
景祥和像个即将失守阵地的士兵,一遍遍地给亲友们打电话,寻医访药,试图让老爸起死回生。于是就给他吃香蕉、熬豆油、喝蜂蜜,灌汤汁……都不好使。仿佛已堵牢的堰塞糊,没有非常手段,只有漫堤了。连老年人百用百灵的肠清茶也用上了,仍无动于衷。他自己都觉得好笑,妈的,这哪是肚子,这不花岗岩吗?情急之下,景祥和拨打了120。医务人员进屋看看,主要是看他景春。在他看来,大夫的临床显然有限,哪有那么看人的,左瞧右瞧,上瞧下瞧,仿佛不是在看病人,而是在看一个不明物体或世界之谜。末了儿把景祥和叫到一边,唧唧咕咕、咕咕唧唧地嘀咕。以为他听不见呢,景春的功能的确丧失了,而且报废了,惟独耳朵,不仅清晰,还很透彻,一般人能听到的他都能听到,一般人听不到的他也能听到。他不仅听清了谁谁谁说啥,连甲乙丙谁谁谁的呼吸都分辨得一清二楚,“你父亲现在的病情,随时都可能停止呼吸,上医院等于自杀……”自杀好呀,他早就想自杀了,眼睛一闭无忧无虑,何必这不死不活地干受罪呢?景祥和接受了大夫的意见。估计儿子也想明白了,自杀上医院干啥,又是花钱又是费力又是兴师动众的,干脆在家里硬挺,顶多费个三天两早上,也许还用不了三天两早上,老家伙自己就自消自灭了。他对老爹用的就是这种战术。可惜儿子远没有老爸坚强,东瞅瞅西望望,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好像要下决心又下不了决心似的。他就劝儿子别不好意思,谁都有这天,谁都得在这时候度过,我对老爹这样,你对我也是这样,将来你儿子对你也得是这样……可惜声音太小,景祥和一个字都没听见,最后用了个最原始的办法,抠。这活儿可不是人干的,他给老爹抠过,那感受,简直……于是景祥和挽了袖子,戴上手套,掀开被子,拨开老爸那废弃矿井似的肛门,挖掘就开始了。他看不见儿子的脸,却能想像出儿子的形象。他给老爹抠大便那时,心一下就揪肋巴上去了,像过污染区似的,先猛吸一口气,憋住;憋不住了赶紧扭头换气,再用力憋住……其实除了第一口气觉得清新,接着咋换气都是臭的,连眼睛眉毛都觉得有味儿,好像一切都给熏臭了。果然,半分钟没到,景祥和啊的一声,转过身就呕起来。呕完了再抠。这一次他知老爸厉害,他呕完了再也没抠,他实在受不了那股味儿。抠也没用,别看人瘦得一把骨头,碰一下都能风化成灰了,大便却硬得出奇,黑乎乎地像粗糙的钢铁,任你怎么抠挖,就是不下来,连掉点粪渣渣都难。景祥和吭哧吭哧地抠了半天,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比自己拉屎都费劲。估计也没大成效,不然叹气干啥?关键是有劲儿使不上呀!这边的罪可没少遭,平时手都抬不起来,这会儿却哆哆嗦嗦像犯癫痫病似的。老爹就爹一声妈一声地叫唤,央求他别抠了,干脆憋死算了,再抠就给他一把刀吧!
要说没效也不现实,抠完了多少还是舒服。那种舒服和痛痛快快地大便当然不能相提并论,就像吃饭,人家痛快淋漓地大块朵颐,和你人为地硬往肚子里充塞,能一样吗?它让你既痛快,又痛苦,既感到希望,又感到绝望,仿佛一条似断似续的皮绳,一头连着生命,一头连着死亡,中间是你,你就想吧!每当这时,老爹就会夸他,人哪,还是得有儿子!他就没好气地冲他,得了,你还不如掐死我这个儿子!他不敢轻率地褒奖,就用惟一还能相对自由翻转的眼珠,讨好地巴望着儿子,像下人讨好主子,至于效果,全凭人家的心情了。景祥和却浑身僵硬,一脸呆滞,像让谁给破坏神经了。景春惭愧得无地自容,他曾千百次地诱导老爹,作为老人,活一天,就得对儿孙有益,起码自理,不能给人添麻烦,否则还不如拿刀抹脖子!他没抹脖子,却给儿子造成这样的痛苦……他泪眼模糊,想拿手擦拭,几次都没有成功,就用力眨眼,见儿子像团迷雾,在视野里绕来绕去。好长时间,才从衣兜里摸出一支香烟,手不停地抖,好歹点着了。完全不像个三十几岁的男人,倒像个六十几岁的老人,甚至比他这眼看就要上西天的棺材瓤子也强不了多少。景祥和曾劝他戒烟,说烟对身体有害,抽长了会得癌又是心脏病啥的,结果也抽上了。半年前他还能慢慢走动,儿子特意从外地赶来看他,也没见抽烟呀?他的烟就是护理老爹时学的,一个人侍候另一个人,除了喂药睡觉,就是吃喝拉撒,大多时间干呆,既不能走,也不能动,去趟小卖部都得计算时间,你不知道期间会有什么事情发生?那滋味,就差没有看着或用绳子绑着了。慢慢地只有抽烟,抽烟能消磨苦闷,也能消磨时间,屋里到处弥漫着辣烟,像城市上空的某一个早上。景春张着嘴,一口一口地喘,还断断续续地呛咳,像条离水的鱼,和喂饭时的呛肺很相像。景祥和一愣,赶紧掐灭烟头,打开小窗。鬼使神差地又点着一支,犹犹豫豫地往门外走,像接续着自己的生命。
很快又堵上了。原先也只是缓解,现在越发严重。气儿一点也不敢吸了,只觉得出气儿好些。吸气在一点点缩短,出气在一点点拉长,身体在慢慢地膨胀,眼睛在渐渐地扩散。意识出现了恍惚。阳光却灿烂地闪耀,菜园子绿幽幽的。黄瓜架下,景春一只手抱着景祥和,一只手去摘黄瓜。景祥和指着花朵上的一只蝴蝶,一声接一声地喊爸。景春伸手去捉,蝴蝶扇动着翅膀飞了。景祥和尖叫着假哭,又指着另一朵黄瓜花上的蝴蝶,“爸、爸!”还颠着屁股。景春一伸手,蝴蝶给捉住了。景祥和拍着小手去接。景春把蝴蝶递给儿子,嘿嘿嘿地傻笑……在早春的小河边,老爹三下两下脱下布鞋,又回头去扯景春的胳膊。景春犹犹豫豫地脱下棉窝篓儿,柔嫩的脚趾往水里一插,马上缩回来,“凉!”老爹一把抓起儿子,像拎起一只小狗,放在肩上。景春骑在老爹的脖子上,一边“咯儿咯儿”地笑,一边“驾驾”地喊马。老爹乐得直骂小王八羔子……死并不是痛苦,它摆脱了人间的一切烦恼,包括痛苦,剩下的除了自在,还有逍遥。谁能保证,几十年后,他不是又一个景祥和?老爹不是又一个景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