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祥和又一遍遍地打电话,拜亲访友,寻医访药。接着就用巴豆叶熬水,再将熬好的汤汁一口一口地喂给老爸。据说这东西很霸道,一般便秘,哪怕是再严重的便秘,喝下去很快就会下来,有的还失控呢。对景春就不霸道了,别说很快,很慢也没有下来,还“咯喽咯喽”地往上打嗝儿。真可谓上山虎遇到了下山虎,铁锅遇到了铜刷梳——一物降一物呗。景祥和恐怕也意识到了形势的危险,一边继续给老爸喂巴豆叶煎熬的汤汁,一边给亲属们打电话,做后续的安排。这回确实很快,大约半小时后,景春就不停地翻动着眼珠子,白的、黑的、暗的、灰的……相互交错,杂乱无章。景祥和听不到老爸的叫喊,他却能感觉到老爸的痛苦,他没经历过死亡,却在目睹着死亡的过程。他没有办法,只能这样,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拯救老爸,让老爸在死亡线上再回头看看,否则只有像大夫说的,眼睁睁地看着老爸“自杀”了。又过了二十多分钟,只听一声屁响,像雨前的雷声,就有粪便断断续续地排出来。开始还不太顺畅,羞答答、滞扭扭的,像不愿出嫁的新娘。接着就泥沙俱下,稀里哗啦,干的、稀的争相着飞跑。再接着就是水了。景祥和很奇怪,水是应该走小便的,怎么也顺便从这儿下来了?大便如果也能像小便似的从尿道走,他何必费这个事,老爸何必遭这个罪呢?虽憋了很久,因吃得少,喝得少,便得也少,战线却拉得很长,景祥和苦苦地坚守,足足持续了四十多分钟,还断断续续地流淌,像个没完没了的污水管道。他以为没了,它又来了;他以为来了,它又没了。没没有有,有有没没,直到一个小时后,直到床边,地下,便盆,手纸……凡是能存放类便的地方都派上了用场,还看不出止息的迹象。景祥和的脸由灰变青,由青变紫,再变黄、变黑,突然猫着腰往出跑。他以为不能回来了,他就一口气跑到姐姐家,逼着姐姐拄着拐杖来给老爹收拾残局。他能逼谁?晓玉、景瑜,还是严刚、小秋呀?也许都行,也许都不行……还不错,不一会儿又回来了,除了戴副口罩,衣服裤子都原模原样。看着儿子姐姐给老爹擦这擦那,景春无地无容。
亲属们渐渐地赶来了。看看景春还黑的、白的、暗的、灰的……日月星辰地转动着眼珠子,还有满屋经久不散的臭气,别的一切正常,只不过一场虚惊,逗你玩呢!都说景祥和孝顺、辛苦了,望景春多保重,祝老人家健康、长寿,等官话套话,渐渐都走了。景祥和除了一下下地捻着手指上的香烟,就只有麻木地苦笑。
几天后又堵上了。景祥和以为有经验了,一下药就比上次多,结果没效;再下药更多,间隔也比上次短,还是没效;第三次没等下药,就出来了。其势不减从前。惭愧之余,倒使他想起了曾经的一首歌儿,“军队和人民稀里里哗啦啦啰啰啰呔,满山川了嘛呼嗨!”干的、稀的;稀的、干的……太形象了!景祥和虽有经历,也目瞪口呆。
接着就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景祥和喊了一声,“爸!”其势如暴风骤雨,雷霆万钧。景春十分震撼,也十分感激,好,这才是我的儿子,多像当年的老爸!他没时间喊叫,一伸手就把老爹提了起来,“爹,你咋不死呀?!”豹头环眼,怒目圆睁。景祥和可没老爸的勇气,勉强愤怒了十几秒钟,就抱着景春痛哭,“爸,儿对不起你,儿不是人呀!”说得老爸泪水涟涟,儿呀,你把话说反了,哪是你对不起爸,是爸对不起你呀!人活到这个份上,太下贱、太不值钱了!他早就想死,早不想遭这个洋罪,还牵连别人!要说没有牵挂,也不现实,让他惟一闭不上眼的,除了对不起祥和,还有外重孙子,严刚上次来还让他顶住,“姥爷,你咋也得亲眼看看外重孙子,不然,你外孙心里不好受呀!”是呀,严刚是他最疼爱的外孙,作为姥爷,闭眼前不亲眼看看即将出世的外重孙子,你让他到那边怎么跟他太姥姥交代?还有老闺女晓玉,眼看四十出头的女人,连个男人都对不上,这样一闭眼就走了,哪像个爸爸?再就是景瑜,他的大孙子,“老儿子,大孙子,是老爷子的命根子。”这话一点不假,大孙子马上就要高考了,又没爹没妈,作为爷爷,不亲眼看看孙子的考试结果,能闭上眼睛吗?还有小秋,那是他……景祥和似乎看出了老爸的心思,除了奇怪,还是一个个地给他们打电话。景春眼睁睁地竖起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景祥和好像在和老爸开玩笑,开始还蛮热情地凑到景春跟前,生怕老爸漏掉了儿孙们对他的眷恋。忽而越离越远,渐渐地走出屋去。他只断断续续地听到,“对呀,严刚,你姥爷就这点心愿,你看看……什么,是马上就要生了,生了也不能过来,怕太姥爷吓着孩子……”接着是铃声和下载音乐,“要问我爱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晓玉,我是你三弟,什么,在男朋友面前都不敢提爸爸,怕人家……”随着几声慷慨激昂的青春进行曲,景瑜接电话了,“什么,什么,学习太紧张了,怕万一……到爷爷的坟上……”
景春两眼忽地一亮,酷似油尽灯干前光芒一闪。他看见了一个人,那是姥爷的尸体,才刚刚咽气,四周围了很多亲人,也包括十三岁的景春,那时还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话,舅舅让他给老爹报信,还牵来了一匹刚分得的大红马。他早就呆够了,不死不活的,和妈妈陪着,至少有七八天、十多天了吧?舅舅的话让他异常兴奋,一高儿就蹿到了马背上。
当太阳才刚刚升起,一个十三岁的少年,骑着火红的大马,踏着温暖的春风,迎着金色的朝霞,嗒嗒嗒,嗒嗒嗒……越跑越快,越跑越远,一会儿就消失在金色的朝霞和火红的太阳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