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晚秋,我大概22岁,去某县征招新兵。
那是一个规模挺大的县,人口有上百万,县城繁华喧闹,熙熙攘攘的人流就像一条流动的河。我们将县委招待所的一栋三层楼房设为新兵团指挥部,计划在该县及邻县招二千余兵。新兵团团长由师政治部副主任兼任,我作为新兵团唯一的政工干事,负责与当地人武部的沟通,陪几位团首长在各个征兵点巡视以及最后提取新兵档案,待征兵任务完成回到部队,写出一份征兵工作总结上交。
一天,从县人武部出来,观赏着街景,见县图书馆座落在一幽静之处,便踅身进去,想看看里面是否有喜欢的书。借书处的管理员都是年轻女孩,她们说,凭读书卡才可进到书库,否则只能在阅览室翻阅。我表明了身份,说只想进去一看,不借书。我们进驻县城,大街小巷到处张贴着“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等标语,几乎男女老少都知晓部队又来征兵了。女孩们看了我的证件,嘻嘻哈哈低头私语了一番。一个穿深绿灯心绒上衣,眼睫毛挺长的有着天使般笑容的女孩说,你可以进去了,但得把军装脱下借我们照相一用。我欣然接受。
书库里的书真不少,偌大的一间屋子里排列着几十排书架,书架最上一层的书得站在人字梯上方可取下。我欣喜地找到一本《普希金诗集》。普希金被誉为“俄国诗歌的太阳”,那时国家正百废待兴,书店里鲜见这类被批判过的书籍。 读着,就忘了时间,抬头看到那个穿深绿灯心绒上衣的女孩,正靠在门框上目不转睛地朝我注视。我说:“你们怎么还没下班?”她黑亮的大眼未言先笑,话语也带着笑,像唱歌似的:“你还在,我把你锁在里面啊!”我歉意地说:“真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她将军衣递上,飞快地瞟了我一眼,展开嫣然如花的笑脸:“我批准了,你可以带书回招待所看。”
作为感激,我送她走了一段路程,两人在华灯初上的街道随意的走着,偶尔相视一笑又拘谨地将目光移开。
此后,我待在县城里的很多时间都在图书馆里度过,和女孩子们熟悉了,只要打声招呼就可以进到书库。次数多了,绿衣女孩说,你把要看的书名写在纸上,我替你找,我知道书都放在哪个书架上。这样,往后我来了她就将已找到的几本书递上,搬来一张椅子泡上一杯香茗,让我坐着读。过了几天,只要我一出现,其余几个女孩就低着脑袋捂着嘴窃笑,而她时常装作不知道地红着脸转头看窗外,弄得我云里雾罩的。
某天傍晚,她来到招待所悄悄对我说,单位发了两张影票,我们看电影去。我问,什么片子?她说,阿尔巴尼亚故事片《海岸风雷》。我说,老掉牙的片子,都看过上百遍了,不去!她嗔怒起来,扬起手里的影票说,你不去,我就撕了它,别人想去还没这资格哩!真没想到这个像天使般微笑的女孩会陡然生气,只得在她随之而来的莞尔中进了影院。后来,她又多次邀看电影,说是文化单位经常有票发。影片基本是看过多次的,我们常常看了一会儿就出来,两人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散步、闲谈,引来路人对我们驻足。我说,见我穿着军装就知是来招兵的,影响有点不好。于是,她就带我走僻静的街巷。狭窄的巷子里少有路人,居住在巷子里的人家窗户上透出的灯光映照在我们身上,低低的交谈声与丈量道路长度的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夜空里显得分外清脆。我们无话不谈,谈得最多的还是各自童年的趣事,听到我骑猪骑狗,她乐得身子直颤,几乎趴在了我的肩头。我告诉她,父亲视我为后脑长有反骨之人。她就将我拉到光亮处,纤细的手指检查我的后脑壳是否真有反骨......
有几天在图书馆没见到她,心里空落的感觉顿时袭来,这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虽然我与她连个拉手的动作都没有发生过。各种可怕的猜测困扰着我,又羞于问她的同事。我借来一辆自行车,带着对她的探寻满世界乱转,希望能在某一处意外看到她,更希望在某个街头的拐角处与她撞个满怀。征兵工作结束了,新兵团第二天将开拔,她的身影才映在招待所的窗前。夜里,我们拐进图书馆对面的小巷,进去就听到从远远的地方随着凉凉的夜风飘来的悠悠歌声:“我的故乡,有一条小河......”我说,这歌唱得真好,感染人,部队里的官兵常唱它。我们伫立倾听,感受着这条小巷带来的温馨。她轻声问,你找我,为什么要找我?猝然之间,我有点口吃起来不会说话了,只冒出一句:不知道。她哧哧笑着,弯弯的眉毛在忽明忽暗的夜色中笼罩着无限柔情。她说,看父母去了,他们在另一城市。
我们在小巷里来来往往不知走了多少个回合,彼此心中都清楚这是最后一夜了,谁也不说出“再见”二字。天空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细雨,细得象丝线一样,踱到巷口看到马路已淋湿了大片,才发现自己的外衣也被雨水浸湿。不知不觉中送她到单位宿舍楼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握了握她的手,毅然转身离去。她在后面喊了一声。一回头,她满脸的泪水。她说,你要走了,不能再和我在一起了,你会忘记我吗?我说,写信给你。
第二天,我乘坐运兵车离开了这座城市,她只是在列车启动的那一刻,远远地出现在欢送的人群后面,看我消失在东方才露出的鱼肚白里。回到部队,我就给她写信,她很快回复了,以后基本能保持每星期收到对方的一信,谈工作、理想、将来以及各自对生活的理解。半年后,她在信中谈到,她大哥在老山前线的对越作战中伤残,回到了她生活的城市,父母不同意她将来离开那座城市而到其他地方生活。得知此消息,我莫名地沮丧了好多个日子,不清楚自己是否曾坠落过爱河,或是不想因我而使她有伤痛。总之,她连续给我写了很多封信我都没回,我俩就这样渐渐地淡出了对方的生活。
六年后,我又遇上一女孩,对她缓缓地讲述着这段已远去了的故事。她静静地听着浅笑着,嫩润的嘴唇吹拂着杯子里飘浮的茶叶,杯中的热气在我们之间氤氲。听完故事,她说,我想结婚了。
多年后,我公差路过那座城市,来到图书馆门前的马路上寻觅当年的印迹,除了悬挂在大门一侧的牌子还认识之外,所有原来的一切都不见了,对面那条幽深的曾经飘荡过歌声的巷子也荡然无存。看到忙碌进出大门的人们,我期望这之中有她,更期望她能认出我。踟躇了许久,我决定不去见她,决定乘坐夜间的列车离去,去做我应该做的事。我知道,我们期许的爱情,是要带我们去那个叫地老天荒的地方,而那一场爱情,只是要带我去那座城市见到那个有着天使般笑容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