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夏天的感受,就是一片片树叶的世界。打开《圣经》,一首赞美诗这样歌唱:“我的良人在男子中,如同苹果树在树林中。我欢欢喜喜坐在荫下……”目之所及,这种大面积的绿色,令我们时时刻刻陶醉其中。
想一想,春天讲究的是“春意萌动”,生机勃发的叶子们就变成了森林、旷野、城市、公园的一片片毫毛,变成了一件件绿衣服,一个个绿巨人;秋天即将结尾的时候呢,讲的又是“秋风扫落叶”,草木萧瑟,百花凋零,叶子们就成了最后一个跟我们告别的人;然后的时间里,过渡到了漫长的寒冬,大地一片干净。只有夏天,树叶才会变成一个个摇头晃脑的诗人、心里甜得冒泡儿的歌唱家、关心另一个宇宙的哲学家,它们——他们——她们——有了思想。
我时常在黄昏的林荫道,或是早晨的街心花园漫步,观察树叶们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样子,看着小精灵们随风起舞,我的灵魂也随风起舞,我们变成了一个整体。他们是一穗穗开着紫红色槐花的树,叶子也是一枝多枚,十二片十二片这样并序地长,舞蹈起来“扑簌簌”颤抖着。也有法国梧桐树,叶子手掌那么大,有风,他们就使劲鼓掌,“哗啦啦”“哗啦啦”,好像在列队欢迎你。极个别的,会做出一连串的动作,后空翻、前空翻、空中倒立,“唧”,飞上天的深处,再就找不见。尽管,幸福只有极其短暂的几秒钟,已经足够了,因为唯有短暂才稀奇,才万分珍贵,世上永远幸福的事情还叫幸福吗?那种状态,叫平常才对。平常的生活才是一种正常人想过的生活,不可能像电视剧里一波三折、险象环生的,紧张刺激的剧情是编剧的长项,而我们不是那些编剧,我们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男主角、女主角,我们不知道自己明天如何、结局如何。编剧却知道后来的一切。
自然,柳树颇有女人的阴柔之美,细腰,一步三妖娆,起舞时不见声音,一个娥眉低垂就已经把人的心融化了。可惜每年三四月,柳絮满城飞,行人里有皮肤过敏、呼吸道感染的,把柳树视为罪魁祸首,一夜之后,园林绿化部门易树,换成小胳膊粗的银杏树,有活有死地生长,死树继续易,终于变成了站在马路两边的士兵,高低、大小齐整的士兵。银杏树的叶子,风吹起来的样子还是蛮可爱的,好像一只只白天鹅正在做起飞前的慢动作,将飞欲飞,“哗啦——哗啦”,我感觉她们在假装。这一点,比不上杨树的女汉子气魄,风一动,整树整树的叶子“腾”地站起来,“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拼命鼓掌、跺脚、前仰后合地笑傻。惋惜的是,杨树也春生杨絮,跟柳树一个罪名,虽然是从犯,但依然被逐渐地易树,易成了男人腰一样粗的国槐树,种上之后树杈上挂满了吊瓶,先输一周的营养液,因了“人挪活,树挪死”那句话,所以倍加呵护,专家组按照国家高干的待遇集中会诊,二十四小时精心护理,比病人都金贵。
在街市上,在宽阔处,柳树、银杏树、杨树和我一样,都是女人,我叫它们“她们”,无疑在告诉你,我也是愛美的女人。我也在寻找着美,“我夜间躺卧在床上,寻找我心所爱的;我寻找他,却寻不见。”(《旧约·雅歌》第二首)每一片树叶来到这个世界,都是第一次新生;每一个人的命运走向,暗合了一片树叶的脉络。叹只叹,树叶如我所想,却不能言语,我又不能代言之。我替她们感到悲哀,她们也是有思想的,有哲学修养的,有诗人特质的,为什么总摆脱不了任人摆布的命运?我是比较反对道边都种上同一种树的,一来违反“杂树生花”的大自然规则,二来同树造成一种审美疲劳,更容易滋生病虫害。好比是正在流行韩国整容风吧,女人都整成了锥子脸、大眼睛、双眼皮、长发飘飘,结果满大街的女孩子都是同一个模样、同一个背影,好恐怖啊!整容后的男人更甚,瘦身,小白脸,腹部有八块肌肉,一张口奶声奶气、一串串的感叹词,他们——她们——丢掉了真实、丢掉了健康,丢掉了思想,太可怕了!隐约里,听见她们在唱:“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啊,我指着羚羊和田野的母鹿嘱咐你们,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亲爱的,等他自己自发(醒来)。”这里,“醒来”两个字是伴唱,二声部,补了独唱歌手的尾声,上帝的祝福啊!所以,所以……但愿,“你们”能够醒来。
当树叶有了思想,当思想长出了翅膀,我还是想,一定要做那个会飞的天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