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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你是否愿意,都应该好好想想,这一切的相遇是为了什么?是爱,或更好的什么?我想让你知道,如果世界是一件木器,则词以及词所寄生的语言,以及语言所寄生的物体(比如床、道路、窗户、花),以及物体所寄生的人的思维,都是被错误安置的楔子。而万物已饱受这些不准确的组合的伤害,以至于最初相见时,就真的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另一半与“我”互补的“我”。我们中了自己的圈套,在认识活动的精心粉饰下,毫不怀疑就相信了所见的假象。但即便如此,我们也并非一无所获,反而有幸体验了真正的爱情——如果爱不意味着误读,那它有什么资格备受推崇?
也许我们该谈论的不是爱的质地,我们应该首先揪出那在暗处怂恿生活说谎的家伙。不论其是否是心理学家、哲学家和神学家所称的冲动、本能或造物主,都必须受到审判:它的罪,是促使我们与错误互为彼此,并成为可怜可笑的失败品。
现在,我们必须重新界定对方了,那为何不就从见面时的打招呼开始?经过深思熟虑,我认为我们不能再互相呼唤以错误的称谓,比如:亲爱的。很明显,你我都不曾于彼此处得到曾无比憧憬的完美之爱,温柔而明媚的彼岸。以此类推,爱人这个词,也无疑是你曾错用的姓名。如今我们都该明白,这些残破的废墟不过是种幻象,就像词与词的聚合,不过象征着虚无。
尽管经历并不欢愉,但爱——迷人的水果——依然诱惑着我们原始的味蕾。它指引我们:在这不可得的世界,如果想要满足自身最古老的基因,就必须接受另一个由镜像化现的主体,一个迥异的、陌生的身体。哦,我要赞美他者永恒的引力!但有些时候,没有谁愿意让孤独失守,即便你否认自己体内存在着这种决绝的保守倾向。这很矛盾,那些已逝去多年的倾诉也会在意识界重生,然后是美好的愿望们再度来临,并一遍遍瓦解、消散,瓦解、消散。它们有时会具象成一个场景,比如在鸽子都缺席时路过晚间广场。
没有钟声。
你可知道,每天最让人沉醉的是什么时候?你应该去听听广场上的钟,那是挈鐘氏报晚的工具。多年来,它每天只说一句话。多美啊!一天中所有的思绪,都凝结为一句特别的语言;它把它告诉每一个人,但只有一个人能够明白。灵犀、默契或其他什么,终究还是贪恋外物之光,因为它比身体朽坏得慢,因为这就是生活、生存;而爱欲,是人类存在的唯一原因。存在是痛苦之源。可你仍沉湎于那些陈腐的过往——算了吧,这不是用来强化所谓的爱的手段。我们还欲借此确认自我的真实,并更清晰地刻凿出与其他生命体之间的边界。而事实是如果你还在期盼什么,你将得到的无非徒劳;如果你想要诉说你的心意,那么一切话语都将以沉默显现。
平和与自在,是爱欲到来前的甜蜜时光。但爱的刻痕,在每一次相处的尝试中,却变得更加清晰。这让我认识到,每一个自认有“我”的个体,都只属于自己的囚笼:一部分是身体,一部分是意识的监牢。除此之外,我无法想象还有其它什么地方更适合爱欲这种习气。说起来,它已近乎于永恒了——我们忘记过一切,却没有把它忘记。换言之,我们会忘掉记忆,而爱不会。生活不就是这样吗?借助一系列看似快乐、悲痛或充实的无用功,好虚设那些过眼烟云的景致。它们可信或不可信,归你自己判断,你早已学会了最残暴、最蛮横的二元论。但这并不意味着多元论和一元论就能宣布自己的合法性。理性、感性、神经元们都应该死去,应该和无数个相异的自我一起被打开。边界必须消泯——创造出界限,是世上最恶毒的阴谋!不朽的言说创造了那么多围墙,耳朵却没有穿墙术。
现在,我要忏悔。我骗了你,我从没听过三月的晚钟。
整个春天,灵魂都在大街上流浪:自言自语,自欺自嘲,缺少静坐的勇气,不敢走入空寂。
我坐公交车,下车坐在广场。
这城市空荡荡的,竟没有一个心灵。
2
去面对世界吧,但也要面对自己。面对世界时,人是孤独的个体;面对自己时,自己就是整个世界。
我看着语言的偶像和时间的七鳃鳗蚕食我,在满目温柔如新闻联播的学术书籍构筑的寨堡里,一个道理开始浮现:隐蔽恶与标榜恶一样无耻。这个时代的电视节目:调笑、没有政治的政治正确。民众永不会掌握政治,他们只适合享乐,享受综艺节目和无脑编剧杜撰的戏剧垃圾,甚至一些自然类节目也在劝诫观众:要学习丛林野兽,恪守无知,并牢记物竞天择;相信大自然的绝对法则,提防每一个人。因此,没有人能去指责一个热衷于欢乐的公民未满足政治正确,没有人会完全相信另一个人。但这样的种族会听从广播的绝对声音并因此开怀大笑,也会听从这个声音去反抗被规定的敌人。这些人被用心地雕刻为某个社会的标志性建筑物,像宣传真正的美德一样宣传他,挂他的海报——像工人阶级一样放弃领导权,恰是他人学习的楷模。
在这个国度,千年前,那些首先觉醒的仆人留下了许多珍贵的破烂,比如法术势和可供谈论的仁义道德。如果还有人提倡非暴力与爱你的敌人,这个人最好出现在当我们谈论爱情的时候。一个圣王不应吝啬他的知识,他必须支持烧书,并主动甄选出那些堕落的、遮遮掩掩的东西。当他举起火把时,他应以最宽容的气度屠尽大恶之心——如果这颗心说“是以圣人之治也,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恒使民无知无欲也……”但当我们的王——无论单数的王、复数的王,或个体的王、复合的王——说“去爱,尽情的爱”,其潜台词则意味着:去混乱,那样可保我平安。
现在,在这样一座空洞的城市,我们到底应该爱什么?我们能否找到一个名叫爱的实体?一些由意识与尘土混成的主体,渴望去役使另一些主体,据说爱的起源与此极其相似。那些被役使的人或许想要转变自己的地位,但大多数人选择服从,如同牺牲,并宣称这是对他们愿望的最大满足。
如果你真的是我渴望亲近、信赖和保护的人,我会把自己献给你,全身心如同对待唯一的上主。
可拥有自由意志的人啊,在这没有钟声的三月,没有野鸽的三月,无论你是否全心全意地爱着,我宁愿对着你高唱:石头,石头,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