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元林和黄小拉,他俩是大龄单身,周元林过年满30,黄小拉也过了28,两人分别有过几段未果情感,最终又回到单身,就像两条从沸水锅中捞出的半熟排骨。
在婚介中心数据库资料表上,周元林和黄小拉是026791号组合,两人的匹配率达到81.6%,据说在2818对适婚者中才会出现一次。所以,双方在婚介中心见面时,周元林相信,这一次他会成为一道成品咖喱排骨,被正式端上餐桌,不用继续待在沸水锅中打捞浮沫了。
黄小拉轻轻碰了碰周元林的手,后退一步,专注地看他。她穿一身大开领的碎花连衣裙,纤瘦而略为紧张,身高大约172厘米,比周元林矮了不到10厘米;她一只手叉在腰间,胯部的重心被推到另一边,这让细腰丰臀的她显得尤为抢眼,周元林立刻看出,026791号组合的另一半有着良好的生殖能力和愿望,如果她不反对,接下来他们可以有所作为。
因为是第一次见面,需要确认双方的适配度,以便顺利进入契合阶段,他们坐下来交谈。可不到两分钟,黄小拉的脸就松弛下来,脚不自主地转向门的方向,这暴露出她坐不住,想要尽快离开的愿望。周元林那个时候实在糟糕,任何有效反应都没有,他给黄小拉的印象,就是一张善于表达安静的脸,从某种程度上,它表达了比其他生动和精彩的男人脸拥有隐藏和撒谎的技能,这种精湛的技能来自事主父母的基因,和他上过的那些学校;他们让他生下来就携带上克制的遗传基因,以保全家族的尊严,或者从小教育他在公共场合隐瞒自己的真实念头,以确保社会的和谐,但那一点儿忙都帮不上他,又过了半分钟,黄小拉终于站起来,取过一旁的手包,说就这样吧,我们以后再联系。
对026791号组合配对的结果,周元林有点遗憾。
周元林是一名高级厨师,在一家名叫“王子厨房”的粤菜馆工作,戴那种25厘米高的克莱姆厨师帽;他不擅烟酒,按职业要求不蓄指甲,不留长发,每年做两次呼吸系统检查,早上出门前换上干净的休闲款棉质衣裳,没有怪异的辟谷行为,中午以后不进五鼎食,因此保持着较好体形;他业余时间喜欢上“知乎”网,有几个性格温和的同性朋友,与异性大致保持着相互不交流私人生活的安全距离;在“王子厨房”,他有18个同样级别的同行,他们上面有一位总厨和两位大厨,那三个家伙戴29.5厘米高的厨师帽——要知道,周元林拿到三级资格证已满5年,如果继续努力,不碰上经济危机或者别的什么倒霉事,再过5年他就有希望升技师。总之,如果人们不受孟子“君子远庖厨”的影响,而接受《苍颉篇》“厨主食者也”的观念,周元林大体上算是一个条件不错的男人,不应该被人抛弃。
而黄小拉在食品药品监管部门工作,有一份稳定的收入,目光澄澈,胸形适中,这表示她没有什么危险,是周元林欣赏的那一类女人,如果他俩谈下去,也许她会从浩如烟波的大数据中走出来,成为他的妻子,以及他孩子的妈妈。但是很明显,周元林在某个方面没有让她满意,他被她从配对表中删除了。
周元林遗憾了两天,倒是没有替自己多委屈,事情过了也就过了,他耐心地等待婚介中心为他安排下一次见面。
20多天后,周元林正在作业台前工作,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
周元林脸上带着从容的微笑,烹制一道潮汕蚝仔烙。这道菜是32号散台客人点的,点菜员在菜单上注明,“一对小恋人,男蓄长发,女留短发”。优秀的厨师工作的时候,脸上都会带着由衷的微笑,他们相信微笑时产生的良好情绪,能够传染给龙虾、鳕鱼、鹅肝、栗子、口蘑、青笋、草莓、洛神花、乳酪和橄榄油,它们会心情舒畅,焕发出潜藏的美味。至于点菜员在菜单上的提示,则表示“王子厨房”是一家新式概念菜馆,厨师做这道菜时,在菜式和摆盘上要完成角色互换工作,而不是烹饪一道传统菜,或者在第三性的食材上做选材工作。
周元林用搅拌器把沙井养殖的鲜蚝打成浆粉,片成薄片的五花肉化入鲜蚝浆中,番薯粉捏成鲜蚝模样,在七成热的橄榄油中耐心地煎制。一位厨工从更衣间出来,告诉周元林,他锁在衣柜里的电话响了。周元林表示知道了,并且开始煎制蚝仔饼的另一面,等菜肴烹制完成,搅匀的鸡蛋液浇在蚝饼上,出锅装盘,撒上葱花,让厨工送去传菜台,然后洗过手,去了更衣间。
手机上有两个陌生的未接来电,来自同一部电话。周元林正打算把电话收回衣柜中,那个陌生号码再次打了过来。他接了电话。对方是个女性,上来就问:“你平时吃什么?”
周元林没有听明白。还能吃什么,他不是跳蚤,不吮吸动物血液,但就基础食材的成分,好像也差不太多。
“您能不能先告诉我,”他温和地对电话那头说,“您是狗还是猫,或者是别的什么。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也许我把重要的东西遗忘了。顺便请告诉我,您属于什么品种。”
周元林这么说,完全不能怪他,两天前他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打电话的男人说他是一条狗,然后在电话那头和他探讨了半天作为狗,如何与人交流的问题。对方被这个问题困扰得患上了抑郁症,为了证明他的确很苦恼,他说了一个周元林从没听说的狗品种,就像那种用羊血和蟹肉做主菜,搭配海虹和杨梅做配菜,把材料填入鲢鱼头中上屉慢火蒸,揭屉后淋上香椿泥和蒜黄调和成的作料,再用冻豆腐和炸薯片摆盘,然后端上桌的一道复杂菜式。
“我是黄小拉,我们20多天前见过,”电话那头的女人说,“我说过以后联系,我觉得现在是时候了。”
周元林眼前立刻浮现出一件碎花连衣裙、一只手叉在腰间、胯部重心被推到另一边、这让连衣裙裹着的细腰丰臀尤为抢眼,然后是一双转向门口的脚,它们套在一双由某一种蹄类动物的皮做成的漆面皮凉鞋里,鞋的其他部分大概在几年前被他的某个同行当作材料,做成了红酒烩或秘制或咖喱什么的菜式了。
周元林掩上更衣间的门,把工作间叮当响的喧闹声关在外面,他说是你呀。
黄小拉说是我。她说你平时吃什么?
周元林想了想,说出他今天早餐的品种:一小碟豉汁碌鹅(昨晚炖在电子卤罐里)、一份海苔披虾肠(凌晨6点研磨机定时启动)、一份紫薯烤蛋(早上起床后入烤箱)、一盅生滚田鸡粥(早上起床后现煲);然后是昨天晚上的食谱:慈姑墨鱼干红烧肉、砂姜炝小章鱼、鲜贝烧花椰菜,一盅节瓜蚝豉老火靓汤;然后是昨天中午的食谱:一碟脆皮烧肉、一盅生菜鸡汤鲮鱼球、四小块客家酿豆腐,主食是腊味煲仔饭。他的意思是,依此类推,她大体能判断出他平时吃什么。他只是有点好奇,她为什么问这个。 黄小拉没有在电话里解释,提出两人见一面,这让周元林感到意外。他打算摆出一种略为犹豫的样子,以示事情并不在他的计划中,实际上他立刻答应下来。
下班以后,两人在笔架山公园见了面。地方是黄小拉挑选的,她就住在附近;她告诉周元林自己还有事,只能待一会儿。周元林说没关系,我也忙,一会儿要赶回去。黄小拉没有看出周元林有点不悦,急匆匆说,约他出来是想告诉他,她一直在为嫁给哪一种职业男人而纠结,总体说,她不排斥患有轻度神经质的设计师,稍许有点强迫症的创客也行,只要对方是个能做饭的男人。
周元林一时没有明白黄小拉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觉得受到了侮辱。他不是简单的能做饭,他是正经厨师,三汤两割,炮龙烹凤,庖厨是职业,如果不出差错,这份职业他打算一辈子做下去。他把这个意思告诉黄小拉,她一点儿都没有犹豫,立刻说:
“我们谈恋爱吧,”她目光灼灼地看着周元林,“不,我们结婚吧。”
周元林血往脑门上涌,差点没晕过去,幸亏笔架山公园里植被长势茂盛,供氧量充足,他没有咣当一声倒下去。现在他相信,大数据说他俩匹配度达到81.6%,婚配概率在2818对适婚者中才会出现一对,是完全有道理的。
事情在春天发生,到了夏天,周元林和黄小拉的关系进展得很顺利。不过,他们没有立刻结婚。主要是周元林觉得,结婚是大事,既然两人的关系确定下来了,就不必心急火燎。要知道,从准备食材到上桌,佛跳墙需要168小时,从修割腿坯到出堆下架,伊比利亚火腿需要26280小时,只有那些对生活不抱希望的人,才吃快餐工厂生产出的让人脑子僵硬的食物。
周元林把他的想法告诉了黄小拉,当然,他不是随便和她谈论这件事,为此,他把她带到自己的公寓,为她精心制作了一份慕斯蛋糕。
先说周元林的公寓,它是一座食物在烹调过程中成长为美食的神秘乐园,在慕斯蛋糕这档节目中,它充当了一座奇妙的舞台,以至周元林的计划能够如愿实施。
公寓86平米大,采光良好,除了密封式卫生间,所有的地方都被充分利用起来。进门处,疏密相间的绿萝形成一道自然屏风,为神秘的居所制造出舒心的田园联想。沿东边一整面墙,一排由高密度玻璃搭建起的料理台阔绰到令人生气,如果一只蟑螂恰好爬上去,它会因为从这一头到另一头的长途奔波吐血累死。刀架上,安静地插放着整套德国“膳魔”牌刀具,“SICIOL”不锈钢洗碗槽旁是“西门子”洗碗机,它们的头顶,上掀式吊柜里整齐地摆放着两套“龙”牌瓷,两套“巴度”骨瓷。靠北一面墙,灶具台用原木防火板搭建,主位留给燃烧技术之王“林内”煤气灶和同品牌烟灶联运排油烟机,上掀式电器柜中,依次嵌入“松下”微波炉和“伊莱克斯”烘烤箱,“卡萨帝”气悬浮冰箱则巧妙地匿藏在西墙的橱柜旁,这样,它就远远离开了灶具,避免了水火相冲的厨忌,而灶具也远远离开公寓的门窗,恪守了灶王爷“食者,禄也”的戒律。至于西边靠墙的两只古典橱柜,它们气定神闲,橱柜上所有的图案都由手工雕刻,是整个公寓的点睛之笔。
周元林的慕斯蛋糕就是在这座美丽的食物乐园中烹制出来的,那是一款可爱的甜品,它有一个美丽而意味深长的名字,“甜蜜的凝视”,它需要耐心而有创见的工作——在上等奶油中添加奇妙的辅料,让它产生出千变万化的味层,蛋糕在烘焙好后,还要在表面均匀地撒上一层栗子面,放入冰箱中适温冷冻,两小时后,它才会焕发出其味无穷的迷人口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