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唐琳十岁。她极不情愿地跟着母亲杜娟来到那个名叫田家庄的村子,来到那个陌生的小屋。篱笆围城的院落,地面被清扫得煞白煞白。三间青砖瓦房,一明两暗,中间是正厅,左面一间是睡房,右面一间一分为二分别是厨房和储藏室。走进正厅,迎面墙壁上贴着一张大红“囍”字,“囍”字正下端挂着一个木制玻璃相框。相框里是母亲和一个陌生男人的放大半身合影,照片上的母亲身着红色鸭绒棉袄,齐耳的短发被梳得光洁油亮,头微低着,男人身着崭新的藏蓝色中山装,风纪扣紧扣,刮了个光头,胡茬铁青,小眼睛、蒜鼻子,一副厚嘴唇微微张启着,显得非常开心。
“琳琳,进来吧!这以后就是咱家了。” 母亲拽了拽唐琳,说道。
唐琳怒从心起,顺手拿起正厅里的一张木凳子 ,快步走到相框下,放下凳子踩了上去,“哗”地一把撕下“囍”字,两把撕得粉碎,又双手拽下相框狠狠地摔在地上。相框四分五裂,玻璃渣溅得满地都是。
“妈,你就是为了这个男人而背叛我爸吗?你就是为了他而抛弃了我吗?” 唐琳右手食指和中指并作一起,指着地上的照片怒不可遏地呵斥母亲道。与此同时,唐琳跨下凳子,往地上一坐,“哇”地大哭起来,“爸,你在哪里呀?爸,你死得好冤呀,我妈乘你尸骨未寒便找下别的男人了,不要你琳琳了,爸,你在哪里呀?”
琳琳的哭声惊动了睡房里的光头男人 ,他揭开门帘,看见地面上惨不忍睹的场景,小眼睛圆睁,厚嘴唇半张,把目光从坐在地上打闹的唐琳再移到站在一旁的杜娟身上。
“琳琳,你怎么能这样呢?太不懂事了!” 杜娟扬起右手,做出一副要打女儿的姿势,同时上下牙齿不停地咬合着,“咯咯咯”直响。
“孩子还小,不懂事,咱就不要和她一般见识了。你扶琳琳先进屋吧!饭我都做好了,我拿笤帚把这收拾一下。” 光头苦笑了一下,说道。
“哇——” 唐琳疑惑地望了一下光头男人,双腿在地下蹬得更欢了,哭声也更大了。
撕“囍”字、摔相框,是唐琳这三天来早有的预谋。三天前,当穿戴一新的母亲被一群人簇拥着上了一辆贴有大红“囍”字的黑色轿车之时,唐琳正躲在教务主任徐伯伯房子的门缝里偷看着。就在母亲快要跨上车的那一瞬间,突然猛地回过头来,双目四顾,好似在寻找着什么?是寻找她唯一的女儿——琳琳吗?还是在寻找自己和丈夫在这里所生活过的点点滴滴?还是等等。此时,唐琳看到母亲哭了,显出极不情愿又非常留恋的神态。
“妈——”唐琳大叫一声向母亲奔去。
母亲看到了唐琳,显得极为慌乱,边上车边回过头对唐琳说道:
“琳琳,你回去吧!先在徐伯伯家待着,三天后妈来接你。”
“咣”的一声,黑色轿车的门关住了,母亲的身影不见了,随着一阵尘土地扬起,黑色轿车转瞬间便消失得无隐无踪。
唐琳停止了奔跑,怔怔地站在原地,两滴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而下。
从那一刻起,报复之心就在唐琳心中升起。她要夺回母亲,要大闹母亲的新家,让母亲的日子过不安宁,从而自动回到自己的身边,好过她们母女二人往日的幸福日子。母亲不是说三天后来接她吗!于是唐琳想到了撕“囍”字,摔相框。唐琳本以为她这样做的结果一定会惹怒母亲,那样的话母亲一定会出手打她,那时她便跑,吓唬母亲,跑得远远的,让她找不着,让母亲找上一整天,待她筋疲力尽之时,自己再出来,到那时,自己便以此要挟母亲离开那男人。第二种情况是自己的无理取闹惹恼了那男人,自己和母亲因此被他赶出了家门,这种结局是最好不过了。但就在母亲坐上黑轿车离开的那天下午,一台拖拉机停在了自家门口,在徐伯伯地带领之下,锁子被顺利地打开了。自家的柜子、床、一切东西包括父亲的遗像全都打包一起被拖拉机拉走了。徐伯伯告诉她,这是母亲派人拉走的。拖拉机走后,另一个男老师开始收拾那屋子,同时搬进了另外的床,另外的柜子,收拾完之后,门一关躲进里面不出来了。唐琳认识那男老师,自从父亲去世之后,他便从另外一所小学调到这里,接替父亲的工作。如今父亲去了,连自己朝夕生活的家也被别人占了。唐琳有些害怕,怕母亲离开那男人带着她又该住到哪里去呢?
唐琳无理取闹的结果是母亲并没有打自己,那男人也并没有因此被惹怒,而且还准备了一大桌美味佳肴,笑呵呵地一个劲劝她吃个饱。唐琳有些失落,有些遗憾,但片刻之间这一切情绪便被这桌美味佳肴击得粉碎。唐琳已顾不上这一切了,有母亲的地方就是家,况且她确实饿了,便拿起筷子,拨拉起饭菜,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2
唐琳的家就在镇中心小学的教工宿办楼内,那里承载了她太多的记忆和思念,特别是父亲——那位身材挺拔、浓眉大眼、眉骨分明,一股斯文之气的中年男子,时常走进她的梦中,萦绕着她的思绪,常使她泪水涟涟、啼声不断。
那年,镇中心小学分配来一名英姿飒爽、风度翩翩的青年男教师,与之同行的还有一位貌若天仙、美丽娇柔的可爱姑娘。男教师名叫唐志远,刚从省城师范大学毕业,同行的姑娘也正是与唐志远青梅竹马的恋人,名叫杜娟。这不由让全校教职员工啧啧赞叹,大家在交口称赞唐志远和杜娟才子佳人、郎才女貌的同时,也揭开了他们两传奇凄美的身世之谜。
原来唐志远和杜娟都曾是市儿童福利院的遗弃孤儿。他俩在福利院里一块长大,一块上学。高中毕业那年,唐志远一举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杜娟却不幸名落孙山,进福利院下属的纸箱厂做临时工。开学前夕的一个晚上,唐志远叫住了刚刚下班准备回宿舍的杜娟。
“杜娟,你等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说什么?说你考上了大学,前途无量;说我前途黯淡,将要伴随着机器的轰鸣声了此一生吗?”杜娟说道。
“不是这样的,杜娟,咱俩从小一起长大,朝夕相处,从未分离。在我心中,我一直把你视作妹妹,当亲人一样对待,此时此刻,即将分别,我心情特别难过,真舍不得离你而去,只愿时时刻刻陪伴你左右,永远不分离。”唐志远动情地说道。
“就仅仅是哥哥和妹妹的关系吗?妹妹长大了始终要嫁人的,哥哥最终也会娶嫂子过日子的,何谈时时刻刻陪伴我左右,何谈永不分离?”杜娟说。
“那就不做妹妹了,你就做我的女朋友吧?”唐志远急忙改口说道。
“去你的,谁愿意做你的女朋友。”杜娟脸“腾”地一下红了,娇嗔地说道。
“真的,我真的舍不得离你而去,真的希望你做我的女朋友陪伴我一生一世。”唐志远上前大跨几步,张开双臂,一下将杜娟拥在怀里。
“放开——放开我,有人呢!”杜娟两颊绯红,矫情含羞,力图挣脱唐志远的拥抱,但唐志远的双臂就像一副巨大的铁钳一样紧紧将杜娟箍住,让她挣脱不开。杜娟感到窒息,喘不过气来,感觉浑身软绵绵的,轻飘飘的,就像做梦一般,大脑内空白一片。
“杜娟,答应我。我会一生一世待你好,照顾你一辈子,永远不分离。”唐志远将杜娟拥抱得更紧了。
“嗯。”杜娟将脸紧贴在唐志远宽厚而结实的胸脯上,微闭双眼,呢喃道。
一轮上玄月悄悄地钻出云雾,映照着大地,映照着唐志远和杜娟两颗年轻的心上。月光映照下的杜娟是那般娇媚,那般端庄秀丽。
唐志远和杜娟的身世就像一股涓涓细流一般浸润着每一位教职员工的心,大家纷纷表示都愿、视唐志远和杜娟为亲人,以后这镇中心小学你们的家,在以后的生活中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尽管提出来,我们大家伙责无旁贷。这一席话感动得唐志远和杜娟感恩涕零。数天后,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在镇中心小学隆重举行。婚后一年,杜娟产下一名女婴,唐志远给她取名唐琳。
但谁能料想到,十年后的一天上午,唐志远却在课堂上突发脑溢血,当场死亡。
3
一顿饱餐之后,唐琳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饱嗝,环视了一下这个陌生的新家,打量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母亲和继父。此时母亲和继父正用满脸柔情把唐琳静静地凝望。唐琳从母亲和继父的目光中读懂自己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他们是在乎自己的,是爱自己的,那么她刚才的一系列无理取闹便显得那么微乎其微,乃至合乎情理。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是多么的正确,她镇住了母亲,镇住了继父。她今天的所作所为是多么的正确。她成功了。唐琳想到这里,刚才的失落之情转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以满足、自豪,和得意,同时也感到有些瞌睡,于是说道:
“妈,我困了,想睡觉。”
“我娃睡吧!”母亲赶紧为唐琳铺好了被褥,继父取来了枕头。唐琳打了个哈欠,钻进被窝,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
待唐琳从梦乡中醒过来时,已是掌灯时分。昏黄的灯光之下,母亲正坐在自己身边,同样用满脸的柔情把自己凝望,还有有满脸慈祥的继父。
“妈,你怎么让他上在咱炕上呢?”唐琳一咕噜翻身起来,怒冲冲地质问母亲道。
“琳琳,他是你继父呀!咱家就一个炕,你不让他睡这里又能睡哪里呢?”母亲说道。
“不,我就不要他,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唐琳怒不可遏,没有丝毫的商量余地。
“琳琳,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唐琳这么猛然一闹,母亲牙齿咬得得‘咯咯’直响,脸色青一块,白一块,举起右手,摆出一副要打唐琳的姿势。
“你打吧!你要敢打我一下,我就从这屋里冲出去,永远不会来,哪怕叫狼吃,叫豹子吃都不回来。”唐琳柳眉倒竖,边说边就要穿鞋下炕,摆出一副往外跑的姿势,还好继父反应灵敏,赤脚跳下炕来,一把抱住唐琳将她抱回炕上。
母亲无计可施,任由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滚落,且“嘤嘤”啼哭。
“好吧,我到正厅打个铺,将就一晚吧!”继父抱起一床被褥,走出卧房。唐琳这才转悲为喜,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