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南京的第二个晚上,我接到警察的电话。电话里,警察说:“有个男人自称是你父亲,麻烦你来一趟,确认一下他的真实身份。”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来南京,是参加小鹿五周年演唱会。临来时,父亲在手机里千叮咛万嘱咐,不接听陌生电话,不搭理陌生男人,不独身走夜路……简直把人世间所有的黑暗与丑陋数落个遍。没想到真被他言中了,陌生的南京居然冒出来一个自称是我父亲的男人,真是狗血剧情,比小说还小说。
我对着手机非常干脆地拒绝:“骗子,我爸特意叮嘱过,这样的人肯定是骗子!”
南京的太阳真大,铺天盖地,到处是它翻滚的热浪,把南京城变成一个巨大的平底煎锅,沸腾着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少年情怀。从故乡到南京,不到四百公里的路程,我却差点和父亲闹翻了。
虽然隔着千山万水,但我完全能够想象出父亲在手机那端的样子,他肯定是板着脸孔,紧锁眉头。为此,我不得不耍点小花招。我对父亲说:“人家明年就要参加高考啦,每天日程排得满满的,脑袋都快要爆炸了。去南京也不是专程为了看演唱会,演唱会有啥好看的,其实我更想去南大参观一下,给自己定一个目标,你女儿明年保证把它拿下。”
果然,父亲在那边沉吟了片刻,说:“你妈没时间陪你去,我这边又请不到假……”
我立刻打断父亲的话,斩钉截铁地说:“老爸,你一向教育我要独立,现在正是锻炼的机会,你十六岁不就自己出去打工了吗?”
一切很顺利,不到中午我已经踏上了南京的地盘。南京的太阳,果然名不虚传,一出火车站就晃得我睁不开眼。
客栈早已在网上订好,手机导航和打车软件可以直接把我送到目的地,来前已规划好行程:先游览南大,第二天上午参加歌星签售会,下午和晚上是他们的演出,第三天到小鹿他们下榻的酒店守候,得到合影后返回故乡。
对于明年就要参加高考的我来说,南大的确是我心中的圣殿,这与当年高考失利的父亲一直对我的洗脑有关,他总是脸色凝重地说:“女儿啊,假如当年我考上大学……”我内心无论怎样不屑,表面也得装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我知道,在我们之间,有些代沟是天然存在的,生活除了奔波劳碌,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作为父亲,他只知道在青岛干建筑小工,抬水泥、搬石块、挑砖头,数年如一日,从不知道演唱会是何等气势恢宏,又怎么可能理解一个少女对心中偶像的深情膜拜和狂热迷恋呢?
现场的演唱会上,荧光棒似海,呐喊声震天,数万人忘情地摇,忘情地唱,宛如一个盛大的节日。我举着自拍杆,录制视频的手激动得发抖,喉咙吼得嘶哑,双脚跺得生疼……
演唱会结束后的第二天,我和众多意犹未尽的铁粉蹲守在他们酒店门口。你知道吗?老天不负有心人,我居然得到小鹿的同意与他合影,他还在签字本上留言:“努力冲刺,静候你的佳音。”我激动得全身颤抖,泪水迷离。所有的少年都在尖叫呼啸,现场气氛如同喷发的火山,而内心,更是海洋般澎湃。
就在这时,我再次接到警察的电话:“姑娘,先不要急着挂掉,你认真听听这声音熟不熟?”
半个小时后,我坐在派出所里。一个狼狈不堪形容憔悴的男人,出现在我面前的监控屏幕上。
警察指着屏幕说:“最近周边发生了好几起强奸案猥亵案,警方一直在暗中进行蹲伏抓捕。這名可疑男子跟踪了你两天,具有重大的犯罪嫌疑和作案动机。但无论我们怎么审问,他坚决不招,一直自称是你父亲。”
屏幕上的父亲,半年未见,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年。他头发灰白,野草一般杂乱,黑褐色的脸上,小眼睛倦怠无神,尤其满是血泡的嘴唇,于胡子拉碴间如一枚烂柿子。我清晰地听到父亲从监控器里发出的虚弱的声音:“我绝对没有欺骗你们,到时我女儿可以作证!”
我几乎哭出了声音,对着监控屏幕哽咽道:“爸,您为什么就不能直接打电话给我?哪怕发个信息也好,您为什么要在这里待到现在!”
听见我的声音,父亲愣了一下,欣喜地扬起头,脸上绽露出一贯的微笑。他柔声道:“演唱会还没有结束,爸怕影响你。”
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南京所有的太阳,突然跑进了我的眼睛,灼烈,滚烫。我不得不蹲下来,捂住面孔,捂住从指缝间奔涌而出的轰然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