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高级动物,喜欢群居乃是人的天性。西人说,只有上帝和野兽才喜欢孤独。——那当然也就不喜欢开会了。这个推断恐怕是不错的。虽说上帝也是人,但他老人家毕竟不是一般的人,是资格最老的大仙,是圣人;哪怕我们是高级了的动物,那到底亦不能去与他老人家相比。我就观察到,人们最普遍最常见的群居方式那就是“开会”。
从开会的规模上看,有大会,小会,亦有不大不小的中会;从开会的性质和内容上看,有政治性的会,有业务性的会,有体育运动会,有文艺宣传会,有记者招待会,有物资交流会,有促进会,有总结会,有“铺筵席、陈樽俎”的大宴会。在往些年,犹有抓人、宣判人的“公捕”和“公判”大会;在国际上,亦还有吵吵嚷嚷的联合国之大会,亦还有世界列强,合伙瓜分世界列弱的饕餮盛会。犹可以从开会的时间上来规划开会的类别:譬如有晨会、午会和晚会等等。说起开“大会”,那真是大得吓死人,一次大会动辄几万到十几万人参加。二零零八年的北京奥运会,光一个开幕式就有十几万人到场,乖乖,比一个小的国家的人还多,硬是给我们中国人挣足了面子!只要一想起那情景,就会叫人咧着嘴偷着乐!说起小会,亦小得滑稽,譬如《乡村爱情》中的刘能、赵四儿和谢广坤几家,亦动辄隆重召开家庭会议,就两三个人的规模!
我平生经历过无数次的开会,然而给我最具印象的会,却也屈指可数。我记得在部队当兵时,却突然有一天里,一个天大的喜讯通过无线电波传到了我们的军营:说我们国家成功地发射了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喜讯传来,整个军营沸腾了;一时间,欢声雷动,鞭炮震天。这事虽说是好几十年过去了,但我却至今记得:当天,我愣是一整天都沉浸在无比的欢乐之中,亦见别的大兵们都跟我一样,每每进出营房之大门儿,一个个都是笑眯眯的。那天晚上,我愣是激动而自豪得一整晚没睡着觉,仿佛那颗卫星就是我亲手造出来的,我就是专门研制人造卫星的大科学家!
到得第二天的一大清早,我们这些大兵们便怀着一腔对人造地球卫星深厚而神秘的感情,急急忙忙扒了几口大米饭、嚼了三根儿半咸菜后,便排着整齐的队伍去参加市里召开的庆祝大会了。大会开始前,是去满大街的庆祝游行。至于后来的大会上,那些首长们究竟在大喇叭里讲了些什么话,我是一句都没能听得清楚;说实话,我也就根本没去听。我只远远地瞧见了大会主席台上红红绿绿地动。
那游行的场面最是壮观:大兵们都穿着整齐而漂亮的草绿色军装,迈着整齐而雄健的步伐,前面四个人,后面四个人,抬着由我们亲手制作的卫星模型——我估摸着,我们的这颗“卫星”肯定比那颗真的卫星还要大得多了;亦恐怕比日本人不久前放的那颗卫星要大几百倍、几千倍了!——据说日本人造的那颗卫星只有吃饭的碗儿大。还有的人高举着鲜艳的红旗,在热烈而高亢的口号声中前进。尤其是一个个的大兵们,都表现出了英雄的形象,只见他们都两眼平视前方,腮帮子鼓得就像个菜包子,显得极其骄傲而自豪,并且踌躇满志,就真跟是设计和制造卫星的伟大科学家一样,令人肃然起敬!
第二次让我难忘的开会已经快二十年了。记得那年我们那学校新换了一任校长,姓R,他来学校没几天,就把学校职工代表大会成立起来了。在召开职代会之前,R校长亲自主持,愣是连续三天召开了三次预备会,就跟要召开全国人大一样那么严肃和神圣。把大会的全部过程和所有之细节都设想到了,把有可能会发生的一切之问题都进行了充分地评估和论证,并且制定出了近十套切实可行的应急预案。真可谓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了,就连万一有人在开大会时会突然拉稀弄脏了短裤,都有专人负责;又万一有哪位老教师身体不好,若是突然抽风或突发脑溢血如何抢救,都有了专门的应急预案!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大会终于胜利地召开了!这天还专门给学生放了一天假。学校的破铁门上方绷着巨额横幅,在红布之上书写着“热烈庆祝G乡P中学第一届全体职工代表大会胜利召开”的金黄色大字;校园内外的墙壁上,犹粘贴着几十幅用红纸写成的长条标语。就在大会即将开幕之前的几分钟光景,学校高音喇叭里猛地传来了一条振奋人心的消息:说教育站工会主席亲自蹬着自行车即将莅临大会!过了不一会儿,当工会主席真的推着一辆破自行车冉步进得校门之际,就听见老工友喜娃子放了一串鞭炮,还相继点响了二十一颗很响的大爆竹儿。这喜娃子就不知是承蒙哪位高人指点,居然还懂得了二十一响礼炮之来头——我早就听说过,凡国家领导人迎接外国元首时,就有鸣放二十一响礼炮的隆重礼仪。
大会是在学校的多媒体教室内隆重举行的。大会一开幕,全场便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最先由R校长致辞,又顺便发表重要讲话,再是由教育站工会主席作指导性发言,三是举手表决通过由大会秘书处提交的各项大会议程,四是大会按议程十分顺利的进行。整个儿大会,胜利地开了一个下午!还好,多谢上帝关照,自始至终,大会都没出现一个臭拉稀的,也没突然出现有人要抽风和突发脑溢血的!大会终于取得了巨大成果:大会通过“民主集中”的投票方式,从全校九十多名教职工和十几位工友中,精选出了一名职代会主席、两名副主席,犹选举出了一名秘书长和一名女副秘书长。——自此,我们都称呼那个女副秘为“小蜜”。大会还选出了七名职代会常务委员。——有位姓袁的老师当了常委,我们就亲切地称呼他“袁委”!(注:当地方言管猪屁股叫“圆尾”)
尤其让人惊喜的是:那个叫喜娃子的人竟当上了副主席!在我们这地方,凡叫“娃子”者,乃小孩子也。喜娃子是我们学校的元老之一,当年他小学没读完就来干了一名炊事员的营生,尽管他现在都满嘴胡子了,早就过了而立之年,可全体师生却仍叫他“喜娃子”。他这回承蒙校长大人的关照,却有如姜子牙八十遇文王,也交了官运,亦或许是祖坟揸(裂)了口!
钱钟书先生讲:“西洋赶驴子的人,每逢驴子不肯走,鞭子没有用,就把一串胡萝卜挂在驴子眼睛之前、唇吻之上。这笨驴子以为多走一步,萝卜就能到嘴。于是一步再一步地向前,嘴愈要咬,脚愈会赶,不知不觉中走了一站。那时候它是否会吃上萝卜,得看驴夫的高兴了。一切机关里,上司驾驭下属,全用此种技巧。”我们的R校长辄甚是精于此种技巧,他在我们学校工作的近两年时间里,为了使下属们“一步再一步地向前”,全校九十多名教师,就有四十几位被封有官职。然而偌大个学校,竟无一个笨驴子,个个猴精:面对R校长挂出的胡萝卜,却没有一个肯多走一步,似乎都懂得他要挂出胡萝卜的良苦用心。
我犹喜学校每周一的例会。在例会上静默几分钟后,在校长讲完例话后,全体到会者照例要有一阵子咳嗽;咳几声例嗽后,大伙儿还得照例换个舒适的坐姿。这一切完毕后,校长该讲的话先就讲完了,然而开会的时间却又甚是富裕,会还得继续开下去。我们中国人做事历来有讲究,须得有始有终,才吉利。于是乎,照例该讲点美国人的事了,直害得隔了大洋的小布什右耳朵总发烧,连打喷嚏。我曾吃饱了撑的,还为学校例会写过一篇《仿陋室铭》的短文:
“开会不在内容,只要开了就行;作用不在有无,只要人到就成。斯是例会,形式头等。桌上麦克风,满屋喇叭声。校长有高论,教师无须听。可以打手机,说笑话,发短信;可以睡瞌睡,打呼噜,小点声。无课堂之乱耳,无作业之劳形。休闲好去处,当属多媒厅。大伙儿云:“何乐不成?”……
仔细想来,在我们中国大陆无论是召开怎样级别的会,都尚存在着诸多之不足,总显得不够民主,不够自由,也不够有生气。——你瞧我们那台湾人开会多民主、又多自由啊:在无论多高级别和多大规模的议会上,那些衣冠楚楚的参会者们若因意见不合,便可以当面指责,犹能够相互指着鼻子开骂,颇具民主的功能!那位李敖先生就曾大打出手,愣是脱了皮鞋,去撵着砸人!听说美国大作家马克·吐温先生在一次众议院会上,犹公然当着全体议员们的面骂人:“众议院的议员们,里面有一半人是婊子养的!”当然,在场的全体议员们也没哪一个是省油的灯,那是当然不会依账的,非得要吐温先生弄弄清楚、当面道歉不可!结果那位吐温先生为众怒所逼,局不过,不得不妥协,便只好当场纠正自己的错误道:“众议院的议员们,里面有一半人不是婊子养的!”
不过,老庄哲学认为,任何事物都有它的两面性,有好的一面,亦必有孬的一面,有妍的一面,亦必有媸的一面;正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开会也一样,通常,人们大多是不愿意去开会的,然而我却不同,很愿意去开会。我以为,绝大多数的开会都是颇有意义的:开会,是人们思想交流的平台;开会,是人们走向辉煌的起点。我对开会有一份特别的感情,不仅仅是因为有各色人等麇集,很热闹,亦能够暂时地免去孤独感;而是因为它具有凝聚人心、振奋精神和蓄积力量的巨大作用。——因为中国共产党召开了七届二中全会,就大大加快了建立新中国的进程;因为召开了十一届三中全会,中国就很快由大乱走向了大治,犹很快就使我们中国人逐渐富裕了起来。就在前两年,我常做白日梦,眼看中共十八大就要召开了,我是做梦都想去参加的,然而就是不够格。悲哀!
年5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