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给王国维和梁启超这些学有根底、历经世变的学人带来的心灵震动,超过了辛亥之变。
王国维投湖自尽,与其说是为过去殉葬,不如说是对未来的绝望。在风云激荡的时代大变局中,他从内心深处感受到了恐惧,冷静地选择了离世。与王国维不同,梁启超一生常处在政治漩涡中,对世变的承受力也更强一些,但从他写给女儿的家书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他当时的内心波澜。但他仍想为未来用力,也就在这一年,他对同门师弟伍宪子说了两点想法:一是做人方法,在社会上要造成一种不逐时流的新人;二是做学问的方法,在学术上要造成一种适应新潮之国学。他思考的重点还是人,培养人才,转移风气,建立新学术路数。这和他一贯的思路也是吻合的。
梁启超在晚清提倡“新民说”、办《新民丛报》、自号“新民子”。他曾说:“苟有新民,何患无新制度,无新政府,无新国家。”虽然戊戌变法以失败告终,但在他流亡异国的十几年间,以其“新民体”的文字为媒介,不断地将他的思想主张传递给国人,也确实产生了难以估量的影响。梁启超生于1873年,在比他小20岁的这一代人,比如同是生于1893年的梁漱溟、毛润之、左舜生,这些人将来走的道路各不相同,而他们在成长的年代都曾浸润于他的“新民体”文字中。在20世纪早期亚洲的历史上,像他那样对一个民族产生如此深远影响的读书人,似乎唯有印度的泰戈尔、甘地。
到1927年,梁启超虽然仍寄望于“新人”,却不再提“新民”,也不再提“国民运动”,而是“不逐时流的新人”。难的不是新人,而是“不逐时流”的新人。伍宪子如此理解:“做人要不逐时流,此有同于曾涤生之强调诚拙、振拔向上的功夫。为学要适应新潮,即在沟通中西文化,从事人学与物学之间的会通调理。这两点都从求上进来。令人起敬。”
伍宪子追随梁启超多年,对他有相当的了解,但这一解读并未触及他思考的内核。如果说,“新民”、“国民”都还是群体性的概念,寄望于国族群体的觉醒,来改造这个国家,那么,“不逐时流的新人”则是个体性的,是能独立思考、独立判断的,不随波逐流的。伍宪子只是从个体修养的角度去理解,忽略了他当时提倡“不逐时流的新人”的时代处境,1927年,藏书家叶德辉在湖南被戮的消息令人震惊。
梁启超瞻望未来时,当然会想到他所亲历的世变。他曾说清末15年之变超过了以往150年,其实何止是150年。但1927年的冲击带有更多不可预测的成分,超过了他以往的经验范围。他的同事王国维自沉带给他的震撼不能忽略,虽然两人政治观点不同,人生经历也有很大不同,但在那一年他们的许多感受是一致的。这是他说出上述两点思路的背景。从这个角度去理解,他心目中的“不逐时流”当然不会简单地停留在曾国藩式的个人修养层面,而是想得更远、更深一些。
晚清大变局造就的梁启超,在新的民国一直没有停止思想,在老大帝国瓦解之后,他所期待的“少年中国”尚未出现,唯有新人才配得上一个新的国家,他想到了“不逐时流的新人”,没有这样的新人,中国还将是那个老中国。两年后,56岁的梁启超一病不起,对于如何才能造就“不逐时流的新人”,他已来不及作更深入的思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