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书法培训班同学请我周末去他家吃晚饭。他是我见过的最爱脸红的老头,我不知他的名字,只知大家都喊他“老辛”。我们这个书法培训班,是为退休后无事可干的老人们提供消遣的去处,也就是说,把书法学到哪个程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每周有两天时间可以凑在一起,打发我们残剩的时间。对我来说,时间就像一个黄金做的蛋糕,虽昂贵,却不知拿它怎么办。我本来想报舞蹈培训班,但舞蹈班比较热门,早就满员了,在剩下的唱歌班、电脑班、国画班、烹饪班以及书法班之间,我再三斟酌,并和我老婆商量了几个晚上,最后由抽签决定,报了书法班。于是我成了老辛的同学。
老辛在电话里把他家地址报给我,离我家大概有七个公交站的距离,不算太远,也不算太近。他还特别嘱咐我千万不要带礼物,因为“不喜欢繁文缛节”。这下为难我了,如果他不说到礼物,我肯定想不到礼物这个事,但他说了礼物,我就无法不去思考礼物这个事。我一边在心里抱怨老辛不该多此一举提到礼物,一边跟老婆探讨是否送礼物,一边寻思着送什么礼物。这几件事费了我不少时间和脑细胞,最终有了结果:我把去年儿子送给我的还没拆封的一盒蜂皇浆带上了通往老辛家的公交车。
公交车上人挤人,但我是老人,我获得了一个靠窗的座位。那个让座给我的姑娘长得敦厚,表情严肃,但她有心灵美。我多看了她几眼,连说了三个谢谢。她说不用谢,然后头也不回地朝车门走去,就像生怕我会吐出第四个谢谢来。我从车窗欣赏公路上的车和人行道上的人,密密麻麻,这种景象,如果在我年轻的时候,会以为要发生大事了,比如元宵节游街,比如举行示威游行。
我不知道老辛为什么要请我去他家吃饭。我跟他的交往不算密切,我的言行举止处处体现出我是一个沉默寡言、不可深交的老头。我从其他同学的眼睛里能反窥到自己:老杨,只可浅交,不可深交。老杨,仅仅是一个标准的同学,一个无可挑剔亦无可圈点的同学。连我老婆都常常说,老杨,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们睡烂了多少席子,我也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啊老杨。
我从来不给我老婆的问题任何答案,我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我除了变老,没有其他变化。年轻的时候是小杨,老的时候是老杨。老杨=变老的小杨。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老辛的邀请。我们并不熟,似乎也没有变熟的迹象和愿望。但还是莫名其妙地答应了他,放下电话我就开始后悔,我可不是那种喜欢到处结交朋友的人,何况老辛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无足轻重、最无害的一位。
但老辛在班上是个活跃分子。同学们喜欢逗他,尤其是那些老眉老眼但衣裳光鲜的女同学。老辛,听说你结婚啦?老辛,听说你老婆有一个儿子?老辛,听说你给联合国写信啦?老辛,听说你入了“中国知名书法家名录”,花了不少银子吧?以上这些问题是老黄每次逗老辛时例行的公事。老黄是书法班里最牙尖嘴利、最会扭腰肢、打扮最新潮的女同学,她的精力也应该是最旺盛的,参加的培训班除了书法班,还有舞蹈班、电脑班、合唱班等,听说她每晚都会去她家附近的公园跳广场舞,舞技一流,艳压群芳,有“广场舞后”之美誉。老黄逗老辛的时候,能感觉到老辛是乐意的,甚至是享受的,因为这时候我们能看到老辛的脸瞬间就红了。老人脸红是很难得的景观,我们这些书法培训班的同学,这些老头和老太太们,也都老,但我们就不会脸红,即便上刀山下火海我们估计也不会脸红,脸红算个啥事啊?活了一把年纪了,孙子都满地爬了,怎么还好意思脸红呢,我们这些老家伙该为脸红这件事感到脸红,所以我们看着老辛的红脸,有一种轻微的转瞬即逝的蔑视,有一种无以名状的快感,我们甚至狡黠地期盼能发生点什么,给我们乏味的老年生活来一个刺激,提点神。我们渴望波澜,却又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的生活,我们都很爱自己,想看戏,又不愿演戏,在台下当看客,把固若金汤的安全感留给自己,把台上的好戏留给别人,而这个别人,在我们书法培训班,只能是老辛。
老辛的外貌跟所有老人并无不同,脸上的皱纹不比我们更流畅或更阻隔,老年斑不比我们多或少,但他那双灰褐色的老眼竟能发出一种不属于老年人的光芒。按老黄的说法,这是没吃过猪肉、想吃猪肉又对猪肉过敏的人才有的。他的脸常被女同学逗成两片难看的猪肝红,我们会在一旁观察,发现有时呈红褐色,有时呈紫红色,有时像一颗熟透的红柿子,有时则活像一个猴屁股。老辛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但他是我们书法培训班同学的快乐之源。“一个开心果!”老黄说,一个寡言少语的一剥开就红刺刺的开心果。
关于老辛的脸红,同学们私下讨论过。老辛今年差不多七十岁,一直没结婚,直到前年,也就是六十八岁高龄的时候,突然找了一个老太太结婚了。那个老太太是死了老公的,有儿有女,女儿还刚刚生了孩子。也就是说,老辛不但突然有了老婆,同时还突然变出了儿子、女儿和外孙。在书法班,老辛有时会说“我老婆喜欢吃我做的菜”或“我儿子去外地出差”之类的话,这时老黄就会扯开嗓子问:“老辛,那是你儿子吗?你什么时候生的儿子啊?”同学们觉得老黄有点太直接了,令老辛尴尬,但老辛并不气恼,他好像从来不会为什么事生气,顶多就是红一下脸,然后笑而不答。半年前同学们发现老辛越来越少说起“我老婆我儿子”,一问,才知道他老婆搬到深圳她女儿那里,顺便给女儿带孩子。“那你儿子呢?”老黄问。老辛说:“他分配到上海工作了。”老黄又问:“那你结婚跟没结婚有什么差别?那你有儿子跟没儿子有什么差别?”老辛不响。老黄只得作罢。同学们以为老辛这次应该会生气,却发现他一边洗着毛笔一边嘴里喃喃有词,好像在念刚刚课堂上老师交代的临《兰亭序》的作业,没有任何不高兴的迹象。
在我们书法班,老辛从来不迟到、早退,但他常常不交作业。由于座位靠窗,他养成了一坐下来就托腮凝望窗外风景的习惯。老头老太太们咋咋呼呼嚷着交作业的时候,老辛突然扭过脖子,垂头在自己那个深褐色的斜挎包里摸索来摸索去,好几分钟后才缓缓抬起一张红扑扑的老脸,用无比羞愧的表情,对自己也对旁人说:“哎呀,又忘在家里了!”几乎每次都这样。
“老辛,你看你那么大岁数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呀?老是不交作业,这个样子怎么毕业啊?”老黄能歌善舞,音域颇广,嚷嚷起来也不乏动听。她话音刚落,自己就笑起来了。是啊,他们老年培训班根本不存在留级、毕业的问题,大家巴不得年年都来上课,永不毕业,直到死那一天才好。老辛瞄了一眼老黄,发现她梳着时髦的辫子,染着金黄的头发,穿一身蜜色背带裙,从背后看,简直就是一个小姑娘。这个小姑娘转过脸来,也不太老,虽然粉扑得有点厚,眼线描得有点重,但五官轮廓姣好,风韵正足,在同龄女同学中,抢尽风头。
老黄发现老辛在看她,就愈发得意,踩着高跟鞋款款走到他的座位旁,捏着他的毛笔说:“老辛,你已经是中国知名书法家了,还学什么嘛?”老辛咳了两声,无言以答。老辛能进那个“中国知名书法家名录”,大家心知肚明是花钱买的。碍于面子,大家最多在背后取笑他,没有当面揭穿他,但老黄是一位被宠坏了的公主,年轻时被小伙子们竞相追逐,老了被老头子们围绕着,习惯了哗众取宠,永远要当众人的焦点。她发现逗弄老辛可以制造欢乐的气氛,掀起高亢的群众情绪,于是主动出击,在老辛那皱褶与老年斑日渐丰富的红脸瞬间绽放时,一次一次完胜。
直到有一次,我提醒老黄:“你这样子逗老辛,别人会不会以为你对他有意思?”老黄吓了一跳,想着这样反便宜了老辛,行为举止才收敛起来。
同学们对老辛始终是好奇的,比如他给联合国写信这事,就令人费解。据知情人透露,老辛还给市长、省长、中央领导写过信,至于写了什么内容,就不得而知了。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无论写了什么,都不可能有回音。
关于老辛的婚姻,同学们在背后没少议论。普遍的观点是:老辛六十八岁之前不但一直单身,连恋爱都没谈过,恐怕还保留着童子之身。在这个年龄结婚,恐怕是有名无实。还有知情人透露:老辛每个月还寄生活费给在深圳的老婆。老黄一听到这事,几乎跳起来,“岂有此理!这不是欺负人嘛!”我说:“老黄,你不会真的爱上老辛了吧?这么为他打抱不平!”老黄嚷道:“去你的!死老杨!乌鸦嘴呸呸呸!这种窝囊事,我可是今天第一次听说!”
下了公交车,我按老辛给我的地址,七扭八拐,穿过几个小巷子,终于找到了他家。地段位于老城区,这里的房子陆陆续续在拆迁重建,仅剩的几栋楼房,墙体斑驳陈旧,疑似危房,跟周围那些新建的高楼大厦相比,显出一种哆哆嗦嗦的破败之感。
老辛听到我在楼下喊他,一边答应着,一边已经从楼梯口探出身来。他把我领到二楼到三楼中间的一个楼梯间,像是由仓库改造的,有厨房,有一个极小的卫生间,但我没有看到窗户。房里似有一股霉味,我皱起鼻子,跨到门口。隔壁像是一个废弃多年的公共厕所,这是我熟悉的老房子的格局,半个世纪以前我也住过这样的房子。但没想到,如今这种老朽的房子居然还有人住。没错,我的书法培训班同学老辛,就住在这里,一个公厕旁边的楼梯间里。
老辛对我的蜂皇浆再三感谢,不停地说:“老杨你太客气啦太客气啦!”
房间被一块皱巴巴的布帘分割为客厅和卧房,我坐在所谓客厅里的沙发上,老辛在厨房里忙活着。屋子破旧,家具简陋,但打扫得还算干净。沙发也是半个世纪前的老款,但沙发布是新的,滑滑的面料,花纹是热闹的花鸟图案,在屋子整体的寒酸气中显得很不合时宜。我怀疑他是故意的,故意给自己提神,告诫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可怜虫。不过这只是我的想法,不能强加给老辛。老辛把厨房弄得乌烟瘴气,还哼着曲子。他不会连抽油烟机都没有吧?由于屋内没有窗户,各种呛人的烟冲进客厅,我咳了几声,见他没有反应,只得捂着鼻子走到门口看着隔壁的公厕,抽一会儿烟。
很快老辛就把沙发前的小茶几摆得满满的,烧鸡、卤牛肉、干煸四季豆、韭菜炒鸡蛋、红烧带鱼、苦菜小肠汤。他还摸出一瓶竹叶青、两个白瓷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