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月“焚书坑儒”,闹书荒,这一代人读书不易;饥不择食,逮到哪本读哪本。据说李庆西当年到手一本《农业机械维修手册》,硬是从目录到正文、到插图里外钻研了个透彻,至今家里修个吸尘器什么的,还是他的活儿。若是碰到中外小说,那就得排队轮候。有好心人将司汤达的《红与黑》拆成一二十沓重新装订,以加快流通速度。化整为零的阅读经验有点诡异了:“记得是于连被砍了头又好端端地在侯爵府上混事,打碎了日本花瓶撒丫子跑回埃里叶去爬德瑞那夫人卧室窗子,真叫跌宕起伏,真叫大开大阖,每人读的版本都不一样,随机取组的个性化阅读—这能排列出多少个组合?……起初拆开的《红与黑》凑一块儿还是完整的一部,后来慢慢缺了几沓,于是那漫漶之处就拉出了空当,没有了瓦勒诺先生更好,于连还少了点羁绊,作兴更拓开了阅读的想象空间。”
线性叙事和解构叙事表面看来是作家的创作设计,其实都是读者阅读的结果。所以,反向的阅读策略也是可行的—譬如,把李庆西的这部《小故事》读成一部长篇小说,一部皇皇大著,又会怎样呢?一个叫“兔子”的主人公构成了叙事的主线:童年的兔子,跟着疗养院总务科的父亲侍弄菜园子;读中学的兔子,文理各科成绩优异上课却老是走神;在北大荒插队的兔子,在松花江畔的夜晚吹着忧伤的口琴;退休后做“住家男”的兔子,在菜场里跟熟识的摊贩闲聊天。其间又穿插了一些无名无姓身份不明的“他”或“她”,神出鬼没,若隐若现,把“他”或“她”的所见所忆所思所读(尤其是所读),把无数的“时间碎片”,镶嵌到被称为“世界”和“革命”这样的宏大框架里,既是破碎解构的,又是线性整全的。如此暴露出《小故事》的创作野心,正不可谓之“小”。
庆西的拿手绝招是把日常市井俚俗场景,跟历史哲学思考天衣无缝地拼接起来,将浮浅与深刻、严肃和诙谐无与伦比地融为一炉,反而成就了庄子式的“逍遥游”大境界,却又如此紧贴大地,紧贴现实,紧贴时代。那个在天桥下弹吉他卖唱的小伙子:“我跟你说,这日子没法过……”破旧的背囊里几乎全是书。他在读《罗马盛衰原因论》。拾荒老头说你读那么多书怎么也混成个盲流?摇滚歌手吼天吼地唱道:“我跟你说……其实说了也白说,一百年的蹉跎,几辈子修不成正果!”那个职业杀手(“刚刚在驻马店干了一票”)一边撕着烧鸡,一边讨论汉语方言里的第一人称代词:张口就带出一个后鼻音ng(?),更显得畏葸。在乱得不能再乱的医院输液部(腹泻患者的导管没准插到挂着牛皮癣的药瓶),叙述者安排了房地产演说家和饭局中介人的交响:“……那又招谁惹谁了?靠!没有国家资本主义就没有老百姓的社会主义!”“我说……明儿咱们小范围内吃个饭,就你们几个局长加上我和老郑……老赵嘛,您知道他就那点破事儿……嘻嘻,没错,老时间,老地方,餐后还是老节目……”
在这一片世俗的纷扰和喧嚣之上,穿插其间类乎“读书笔记”的篇章就带出一种苍凉和凝重。与当代许多不阅读只创作的作家不同,李庆西是既创作又阅读的作家,毋宁说,他是阅读多于写作的作家(且不提他几十年的编辑生涯:“我花在别人的书上的时间远多于自己的书”)。倘若依这些“笔记”列出一个书单,会是很长很长:卡森·麦卡勒斯的《心是孤独的猎手》,加哈罗德·品特的《房间》,索尔·贝娄的名篇《寻找格林先生》和《贡萨加诗稿》,博尔赫斯的《等待》和《阿韦利诺·阿雷东多》,库切的自传体小说《夏日》和《凶年纪事》,印度女作家阿兰达蒂·洛伊的《微物之神》,韦伯的《以学术为业》……注意:这些“阅读笔记”出自小说的人物“他”之手,而不是作者本人之手。人物在“故事”里阅读,阅读又影响了或转换为“故事”。这一虚构的叙述层次非常重要,将书本中的故事和小说的故事“艺术地”打通了。
牛仔拔刀子斗殴的酒吧,加上沉思冥想的图书馆,对了,这是博尔赫斯。庆西心仪的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毕生思考的问题是,如何理性地思考这个混乱的世界?二十世纪文学的主流是用语言的紊乱、事件的杂凑和潜意识的探索来和生存的混乱相对应,而博尔赫斯则反其道而行之,坚持认为世界是由智力空间的形状和形象所建构的,从而发展出他小说的简洁诗学,坚持用一种智性的精神秩序来克服世界的混乱。卡尔维诺说,博尔赫斯在四十岁的时候,找到了一种方法,“把他自己发明为一个作家”。也就是说,他假定自己最想写的那本书,早就写好了,早就由他人写好了。此后“他的每一个文本,都通过援引来自某个想象或真实的图书馆的书籍,而加倍扩大或多倍扩大其空间。这些被援引的书籍,要么是古典的,要么是不为人知的,要么根本就是杜撰的”。如此,就形成了文学世界和经验世界之间永恒的价值循环。文学文本留下了一些意象,一些情境,一些母题因子,像回声般互相震颤着,积淀到集体记忆中,而且一经出现就会被认出。
李庆西的方法在多大程度受到博尔赫斯的启发不好说,但我们看到《小故事》里“潜在文本”有如万斛泉水随地涌出,随心所欲地“援引”进兔子的生活世界。仅举《心狱》这一篇为例:叙述者有点疑神疑鬼,疑心受到了有关方面的监视。这两天,街边的小吃摊也换了,做鸡蛋煎饼的走了,来了卖肉夹馍的娘们儿。他把老婆拽到窗帘旁,悄声说,看见那些人了吗?人家干活关你什么事儿!看样子绝对不正常。老婆撇嘴道,你总是胡思乱想。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远远的,有人牵一条宠物狗走过,那狗在马路牙子上寻寻觅觅,嗅来嗅去。似乎,一切都非常可疑。他想起鲁迅的狂人说过,“我怕得有理”。从《狂人日记》直接就跳到了《苏联的心灵》:一九四五年初冬,以赛亚·伯林在列宁格勒(今圣彼得堡)拜访阿赫玛托娃。他们彻夜长谈。她问起流亡西方的俄国作家,说到大清洗与集中营……说到罹难的古米廖夫和曼德尔施塔姆,女诗人肝肠寸断,泣不成声。伯林的叙述有时变得犹犹豫豫。阿赫玛托娃身上有一种殉道精神,乃以感受苦难的方式不断对现实进行控诉。城管来了,在跟肉夹馍娘们儿打情骂俏。阿赫玛托娃可谓一根筋,毕竟是贵族范儿。他想起“有恒产者有恒心”、“仓廪足而知礼仪”的圣贤之言。可是圣贤又说“为富不仁”、“肉食者鄙”。真是凡事一说即落言筌。窗外绿枝摇曳,肉夹馍娘们儿笑得震天动地。
这一代阅读者中,如庆西般读书之多、之杂、之深,不在少数。但很少人能像他这样,把触类旁通的阅读转换为“故事”,构筑为小径交叉的叙事花园。
经历了文化禁锢的年月,这一代人的阅读如饥似渴,因而是真正的阅读,于是阅读常常溢出为写作。从那贫乏荒凉的青春年代,这一代人心目中最理想的图书馆,就是卡尔维诺所说的“那种向外部开放,向‘真伪不明’的书开放的图书馆,‘真伪不明’这个词的语源学意义是‘隐藏’。文学就是寻找隐藏在远方的、改变已知之书的价值和意义的那本书。就是一股拉力,拉你去重新发现或者发明新的真伪不明的书”。去寻找,去发现,去发明新的真伪不明的那本书,这是文学的宿命,也是这一代阅读者和写作者的宿命。路漫漫,其修远兮,咱还得接着跑啊,跑吧,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