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实际上是重新创造我们的记忆,而非掘取经验的准确再现。这表明生活无非是建立在虚构之上的真实故事而已。
没有绝对的硬,也没有必然的软!
如今是哪一阵呢:农历庚寅年三月初六,或者是公元2010年4月19日。又或者它根本就是这些定义的前后左右随便哪一刻。如今我枯坐灯下,手中掂着爱因斯坦的中译本《广义与狭义相对论》,桌面上搁着《爱因斯坦晚年文集》和《相对论的意义》。是谁曾说,探索是人生的至乐。如今我正在这样一条路上游荡。也同时,托马斯·布朗说,人一旦下定决心摆脱生活的羁绊去流浪,再没有一种力量能把他拉回。这世界有种种规定,时间是获得普遍认可的一种。然而它有什么意义呢?过去有段时间,我戴着一只电子表,其目的是上学不迟到,工作不早退,赶火车不晚点,但这些事情并未因一只表挂在手腕上而不再发生。因此,时间这个东西,就是为了让我们浪费它而存在的。既然这样,用柏格森的理论来武装整个世界似乎不无道理。让它流淌着吧,let it be!
有一段时间,我根本不相信躺在哪棵苹果树下会发现苹果落下来。苹果落不下来!在它落下来之前不是被果树的主人摘了去出售,就是被躺着的我吃了,因此我不可能发现地心引力,也不会发现万有引力。有一段时间,我在深夜仰望星空,望着繁星闪烁的苍穹,内心为之一震,那一刻我坚信空间是弯曲的。我整日琢磨着做一架天文望远镜,我的内心念叨着开普勒,开普勒,开普勒。据说最早的望远镜可追溯到十七世纪初荷兰镜片制造商汉斯·立浦喜,但这类追溯不着的事情与我的生活关系不大。初中毕业时,整个夏天我无所事事,跟着同学们去学校打篮球。那时我戴着一副价格便宜的玻璃镜片。不幸得很,也可以预见,它们被从天而降的篮球打碎了。我之所以要用这个打碎的镜片做一个望远镜,不仅出于对遥远事物的好奇心,也因为一个偶然的事件。初一的某天,我像往常一样到162班玩耍。此班有一群真正的活宝和我的一个幼年好友。上二楼后发现士军等一群人正围着胖子拉扯争抢。显然,胖子手里有件吸引人的东西。我跑过去,从他手里夺过来一截葵花秆。在这个中空的葵花秆的一头,镶着一片玻璃。按照提示,我从没装玻璃的另一头凑上右眼,神奇的一幕发生了!操场上近在咫尺的旗杆变得极其遥远和渺小。这个能够将眼前的世界变形的物件给了我强烈的震惊。而它身上唯一的非天然器械就是半片打碎的近视镜片。这舍近求远的荒唐一幕从此不断从心底泛起,像一个梦提示着我的生活。如今我手里掂着一小堆打碎了的近视镜片,岂可弃而不顾。对于镜片的认识,更小的时候哥哥用一片凸透镜在太阳底下把一张报纸点燃的现象曾带来触目惊心的感受,竖在工人活动室的两面哈哈镜则表达着这个荒诞世界不为人知的一面。总之,这些打磨后的玻璃具有神奇的力量。它们是从何而来的呢?
父亲的老花镜就放在抽屉里,他似乎从来不用。我把老花镜上的两片凸透镜卸下来,并且能够保证完整地装回去。然后开始推演和实验:
目镜 物镜 结果
凹透镜 凹透镜 两镜不能分离
凹透镜 凸透镜 正像,放大
凸透镜 凹透镜 忘记了
凸透镜 凸透镜 因距离不同而不同
经过反复实验,以及对距离的精准定位和推敲,我终于发现,只有用凹透镜做目镜,凸透镜做物镜才能看到放大的正立的像。而要看到更远的事物,需用更厚的凹透镜做目镜,且镜筒要更长。没奈何,我只好把那些碎的近视镜片一片片细细擦净,重叠起来,用纸做了一个精巧的小筒把它们放进去,用透明胶布裹严做成一个小目镜;然后用塑料管子和有柔韧性的硬纸拼接成可伸缩的镜筒,最后把老花镜上卸下来的凸透镜装上去。经反复调整距离,一个伽利略望远镜成形了。当我对准远处的山坡看过去时,坡地上的灌木榆和臭椿树脉络清晰,叶片在风中飒飒地动,一阵喜悦随风灌进我的心田。
如今我枯坐灯下,咀嚼着一小口松花蛋,偶尔啜一口二锅头,像个刮了胡子只剩一脸皱纹的老头那样回忆往事。一些遥远的记忆就从这个望远镜的镜头中若隐若现。
那段时间,整个街衢穿过望远镜的镜筒映射在我的视网膜中,这种微观的感受使我的生命感扶摇直上。我看到了更多不为常人所察的细节,这是多么令人振奋的事情啊!我没事就站在阳台上,将这个长长的器械端起来,对准楼下远远近近的人群扫描。隔壁洋洋得意的老太太,一单元哑巴新找的媳妇,一楼那些因矿井生涯而毁坏了肢体的工人,围在棋盘周围的老头,在梧桐树下打羽毛球的妇女儿童,从河滩那边款步而来去市场买菜的路人,偶尔一闪而过的黑猫,躺在墙角的自行车,以及那个没事就在大街上唱歌的大傻子,整天拉着女朋友的手坐在石椅上的老三……一切尽收眼底。
这个街区的所有变化都难逃我的双眼!
不知哪天开始,坐落在16号公共澡堂隔壁的老年活动室被一群戴黄壳帽的工人改造成了变电室。此后里面多了一个上班的姑娘。16号的铁门有两米高,朝西,正对着我活动的阳台。如果细究它的位置,它应该与我所在建筑的东西方向呈15度左右的角度。也就是说我是从一个相对抽象的角度看过去的。在这样的角度里,一切都将与现实或真相截然不同。我伫立在阳台上,在夏天的热浪中举起手中的望远镜,望着那些里里外外忙碌的工人,感到不耐烦。寂静了几天后,那个姑娘来了。一件淡绿色的半袖衬衣,上面撒着白色的小碎花,这些碎花看起来像梨花,但似乎又是梅花。两扇绿色铁门总是开着右边一扇。我的目光洞穿敞开的左门,看到她坐在一个黑漆皮折叠椅上,手里捏着一本杂志,低头端详。我定睛看了看,是《今古传奇》。在我的记忆中,这是一本涂抹着红色豆腐乳的杂志。所有无所事事的人都爱看《今古传奇》,所有无所事事的人都爱吃豆腐乳。《今古传奇》与豆腐乳,封面夸张的插画和题目,与豆腐乳刺目的红色多么相映成趣,多么贴切于生活呀!在我没有一架简易望远镜之前,所有夸张和刺目的事物也对我构成意义。
望远镜中,此女身材娇小,内容紧凑,脸蛋圆白,齐耳短发。当她并拢双腿正襟危坐于椅子上阅读杂志时,几乎使我误认为她正在学习。暑假依然漫长,我一生中经历的所有暑假都不止两个月,时间因炎热而拉长了,仿佛一根皮筋受热后膨胀,然后在开学的前一天松开,猛地收缩,弹在额头上。我在每一个暑假都要成为类似《今古传奇》、《大千世界》和豆腐乳这样的生活形态的俘虏。作为一个战败者,我必须充分观察战场形势,实地了解敌情。我掩身于阳台东面的墙壁后,端着望远镜,对着16号昏暗的内室久久发呆。在所有亮堂堂的日子里,从远处眺望的内室均一片昏暗。在这片昏暗的灰尘中飘浮着绿色的衣服,白色的花瓣,空气像玻璃一样隔在我们中间。据此我坚信此女是一片正在融化的冰淇凌,此刻。 楼前是一排高大的梧桐树,这些树在长大以后均枝干弯曲,左躲右闪,叶子硕大,树干中空,枝蔓众多,宜于夏日乘凉。我的目光在这些状如蒲扇的叶面跳动,像一只池塘里的青蛙,穿过午后的时光。一些歌曲喜欢颂扬午后的蝉鸣,仿佛这种扰人的声音凸显了沉默的力量。对我而言,所有的恐惧之情都将屈服于蝉鸣,再没有一种声音能够凸显生命的虚无,时光的无情。寂静将所有细微的声音无限放大,因此所有人将清醒地进入对自身的摸索。我端着手中的望远镜,感到一切都不尽如人意。在屋内的柜子里有一个玻璃罐,罐子里装着一些玻璃球。我拿出一个透明的,对着另一个凸透镜,一眼望过去,一片倒立变形的树叶直扑内心,这件事哪天才能够反过来呢?反过来即意味着实现。我颓然坐在地上,揪着自己的袖子,像一个磕头虫那样睡着了。
每一次醒来都是惊心动魄的。越是久远的时候这种感受越强烈。年岁越大,一切就越不值得一提。16号,一个盛满我精神溢出物的新居所。
每一个暑假都被毫无目的的东游西逛所占据,生活总是茫然而无所置措。
16号是一个进深很深的无窗户的房间,因此那扇门总是开着,便于采光,有时也会关闭片刻。我来到楼下,像一片滑动的树叶那样飘到16号门前,在一排平房尽头对着热辣辣的阳光曝晒了半个小时。一天,两天,三天……一无所获。为什么我一到这个目的地,门就无声地关了呢?难道我要成为一个土地测量员?我回忆我所走过的那些乡间小路,铺着六角水泥砖的街道,夏天被晒得软乎乎的沥青路,上上下下的楼梯。每一次我总能走到终点,总能有所发现。但生活一下子颠倒了,仿佛一场漫长的折返跑的开端。我不是一个宿命论者,用贝多芬的话说,你得扼住命运的咽喉,我能吗?
类似的时间太多了,百无聊赖像白昼的光一样充满了空间。我在这空间里漫游,所到之处全是空虚和寂寥。这件事持续了多久呢?
有一天,我从阳台右侧的厕所出来,像往常一样拿起望远镜对着16号望过去。意外地,她穿了一条裙子,两根肩带从胸前抹下,连接在一片裸露之上。她的手里拿着一个玻璃制的透明小玩意儿,正在专心致志地观察。我看着她,久久地出神。在旁边的一个原木靠背椅光可鉴人的座位上,有一袋葵花籽。不时地,一只纤细白皙的手从塑料袋里抓出一粒瓜子,放进嘴里,随后瓜子皮花瓣一样落在门前的水泥地上。突然她抬起头来,目光正朝向我。我内心惊颤,几乎被这目光推倒。一双如此大的眼睛浮现在望远镜的目镜上,携着风声所引起的空气挤压感扑向我。我感到一种致密的触摸、巡回,长长地舒了口气。我确信她看不到我。这么远的距离,空中扶疏的枝叶,四楼的高度,荡漾在每一处的灰尘,阳光照耀带来的斑驳陆离。这一切都表明我藏在世界的深处。在这一明一暗的世界里,她的目光犹疑,内心不解,打量时充满疲倦。多么燠热的午后啊!她居然盯着我所在的位置看了一会儿。我的内心被这个偶然所抚慰,感到强烈的温情。
我能够认真对待生命中的每一刻吗?或者谁能够。当我回顾那些漫长的假期,感到了真正的虚度,既没有做什么,也没有彻底地浪费,时间就这么白白流走了。这多像流淌在河床中的那些从矿井深处抽出的黑乎乎的水啊。人们总说,光阴是最宝贵的。在我看来,这种宝贵的事物常常一文不名,或者说它什么也不是,仅是一个无法触摸的空洞概念。多数人将感到彻底的无聊,并在出神和发呆中苦度一生。生命中的精彩就是这发呆和出神之外的片刻。因此我每天都要端着望远镜对着16号细细端详,我像一个窥伺者那样,内心充满忧伤。所有陌生的事物都具有异乎其类的质地,一切陌生人都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