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校做心理咨询的时候,见到这样一群孩子:多半是男孩,他们准时、有礼貌、乏味,不快乐也没有猛烈的痛苦,他们独来独往,在生活中几乎没有什么深入的人际关系。
讲一个典型的成长故事吧。他来自南方的乡村或小镇,瘦弱,可能是家里唯一的男孩。父母非常勤劳,起早贪黑。父亲总是外出工作,他从小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很少,即便在一起,父亲也是沉默寡言,极少表露情感。只有一次,他中考大胜,父亲高兴得把他抱起来转圈,他几乎被吓到。在不好好学习或偷懒不做事的时候,他也许会挨打,也许不会挨打,但是他一定会被送去方圆几十里内最好的学校寄宿,与家人隔绝,未成年期寄宿的时间至少有6年。家人一直支持他读书,能读多高读多高,甚至出国留学。
他记得他6岁时第一次被送到一位老师家里寄宿,爸爸开着送货小车颠簸了很久,把他放到门口就转身回去启动车子。他也想上那辆车回家,便跟在爸爸的车后追,但是爸爸听不见他的喊叫,开着车就在他眼前绝尘而去。8岁时,他过生日,爸妈工作很忙不能陪他,但是他们在县里的电视台给他点了歌,祝福他生日快乐。他一个人搬来小凳,坐在电视机前激动地守候,当属于他的歌曲播出的时候,他独享了闪烁明灭的荧光屏和屏幕后所有的漆黑。
妈妈只有小学三年级的学历,有一次妈妈让他给爸爸写一封信,他因为妈妈用错一个词,嘲笑她没文化,妈妈大怒,罚他跪了一夜,从此他不敢和妈妈讲太多的话。
他有一个姐姐,学习成绩一般,但是性格开朗,高中毕业后在城里做销售。爸爸妈妈把教育他的责任委派给了姐姐。小时候上学走累了,姐姐会把他背到学校。姐姐去年结了婚,爸爸妈妈说:“以后不能总是麻烦姐姐了。”他从此必须一个人面对生活中的一切。
我们不是在说凤凰男。凤凰男多来自传统的农村大家庭,兄弟姐妹众多,父母其实顾不上其中的任何一个,孩子们相对来说是自由成长的,其中一两个会念书的,是先显露了自己的天赋才吸引了整个家族的资源投入。而且他们不一定会很早就上寄宿学校,父母也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他们在亲人中长大,在人际方面不存在明显缺陷,甚至比城里的独生子女更有人际交往能力,更会争取来自他人的注意。
在动物界,特定种群对幼崽的培育策略是不同的。狮子少育,对幼崽采取精细喂养,亲身教它狩猎的技巧;角马多产,对每个幼崽都不大投入,能够活下来的小角马属幸运儿。经典的凤凰男就属于角马策略下的产物,他们的社会进化是自然的。但现在时代变了,城乡二元化的格局不似以往坚固,只要肯往城里流动,农村的父母也可以挣到一些辛苦钱。角马的群落日益萎缩,有的角马开始用狮子的方式去精细培育幼崽,幻想着他的后代能够不再当角马。但老角马不会狩猎,他需要委托狮子去教他的幼崽,他还要尽一切可能,清除小角马食草的记忆,他以为自己在感情上把小角马推得越远,小角马就越容易变成狮子。
这些男孩的父母倾向于用两个简化的概念来归因一切的生活处境:一个是钱,一个是教育。为了能够改换门庭,角马变狮子,就一定要拼命挣钱,供孩子接受最好的教育。如果有什么看起来打扰了这个计划,就必须被清除。结果被清除的,是孩子的人际交往能力。这些孩子在最该被爱喂养的年纪被放逐到情感的孤岛上,没有一艘小船能渡他们回来。其实早在被送去寄宿之前,他们的孤岛体验就已经开始了。父母因为自己的忙碌、焦虑,无暇或无力对孩子的情感需求提供及时、准确的回应,孩子在父母的眼中看不到自己的样子,当他走进人群,就像《千与千寻》里面的无脸男一样,面目不清,饥饿难忍。他们无法命名自己的体验,说不出准确表达自己的话语,也不明白别人的言语和表情是什么意思,在人群中没有存在感。或许他们智力良好,确实可以上得了大学,但他们的心智发展水平低,纵然学习成绩优异,也难在社会上立足。曾经好不容易才学会的、帮助他们远离自己原本阶层的东西——情感隔离,现在成为他们进入更高阶层的障碍。
哈贝马斯的话语体系适于描述这些来自情感孤岛的少年:在社会的结构转型中,他们丢失了属于他们的人际交往和真实的生活世界,丢失了他们原初的兴趣。看起来他们用最短的路径,在两代人之内就实现了由底层上升到中层的社会进化,然而由于这是一条异化的道路,他们也付出了心智发育停滞的极大代价。考上大学,只是让他们从物理上离开了孤岛,但在心理上还没有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