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之夜,把盏翻书。维斯瓦娃·辛波斯卡的小品在明亮如注的白炽灯下安静地躺着。素纸黛字铺展开帧帧画面,唤着我踏入一片黄沙汀渚之境。
海风弄波,浪涛拍岸,兀地为岸边的渔人遥遥递来一个漂流瓶。瓶中纸片上的波兰字母疯狂涂画着一个困于孤岛的人儿在死神脚下绝望的呼喊,却只字未提何时、何处、何人。在诡谲的气氛和寥廓的苍穹所构建的宏大背景下,不安情绪在每一个人的胸腔中呼啸奔腾。寂静落下。
所有信息被悉数收入一枚玻璃瓶和一张小纸片中,却甚至丝毫不能还原事情的大致廓影。渔人像是失足跌入了己身思维所织就的渔网中,被名为未知的绳索死死勒住了咽喉,如同一条被扔上岸的鱼,翻着白肚皮在渔网上无力地做最后的挣扎,再难以脱网而入水畅欢。
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我的思绪也不知觉地随渔人一道落入了那张名为未知的渔网之中。
众人常言自19世纪理性之光初照大地时,大千世界便已祛魅,我却独心有戚戚。宇宙再非人们观念中确凿的“天圆地方”,摇身一变作了半掩面的美人,只是那琵琶着实坚实难释。在世界的无限面前,一个人儿的身影尚不如一粒芥子,而己身认知的极限则更显贫乏。我想像伊卡洛斯一样孤注一掷地追寻炎阳,却恐连窥视一眼真知之阳的资格也没有,更何谈“朝闻道,夕可死矣”?
齿间骤然迸发出直达心底的恶寒,一股冰流凶暴地冲刷至我的四肢百骸。一张巨大的网铺天盖地向我袭卷而来,条条网绳深深嵌入我的肌肤,恶狠狠地把它们分割成向上凸起的一块块正方形。疼痛难耐,我只得在自己荒芜的脑海中,苦苦寻求一把充满力量的剪刀。
去从宗教的终极奥义中寻破网之法么?在这方永恒流动的世界中,上帝盖只是理想主义者眼中绝对精神的同义词罢了。一天人忽然发现自己是黄土上的一个孤儿,便为自己生了个名为神灵的父亲。这位父亲作为一个抽象的符号,被他的儿子们满怀敬畏地请到所有他们难以逾越的界限安坐,把守着超自然的、不证自明的最高原则。是故不可道之道不正是布网者,亦是守网人?罢了。遥望古希腊人凭本能相信冥冥之中自有神灵,中世纪人依逻辑作了上帝的朝圣者,而如今的我,用理性扼杀了本能,复以非理性摧毁了逻辑,便只好跋涉于无神的荒原之上,更不必言借宗教的利剑去肆恣撕裂开那张网了。
宗教的奥义不可解释的,科学的智慧岂能明断?费米悖论道来,宇宙惊人的年龄和庞大的星体数量理应不止孕育了一种智慧生命体,而人类至今未尝探寻到它们的踪迹,也许只是因为我们生活在它们所建构起的楚门的世界中。与之相呼应,科幻界的“SF”理论指出,一只鸡见农夫每日下午撒下一把谷栗,它便奉其为圭臬,一只虫见射手每十厘米击穿一个孔洞,它便视其为真理。盖造物主就在我们身边而科学不察,或我们皆为随手敲下的一段段程序代码?可笑之余骇然可悲,科学尚度己为力,谈何度人。
不如再登一阶,遁入哲学之门。那是一个向一切追寻人生真理的灵魂敞开的精神世界。它始于惊奇,运作于对永恒谜团的永恒探索,推动人们不断求索,从未曾甩出任何标准答案。它伏在我耳畔沉声说,孩子,要保持好奇心,要去探索啊。于是我又陷入了更浓的恐惧中了!我明明在探索啊,为什么仍然这么不安?
如是不安,倒不如弃未知置不顾,岂不快哉?非也。米兰·昆德言:“永远不要以为我们可以逃避,我们的每一步都决定着最终的结局。”诚然,我并非因为思考而痛苦,恰是因为痛苦引发思考;并非刻意入网,恰是因为对生命的严肃认真而身不由己,欲罢不能。
是網,交织,混沌,撕扯,收紧。
暂从思维中抽身,愈觉逼仄小屋内的空气实为闷滞骇人,险些夺去了我呼吸的能力。抬眸,几缕银纱从十字窗格淙淙流下,应该是早就在这里现身的,不过之前我却丝毫没有察觉。它们的存在就像是冥冥中的一种呼唤,于是从心所欲,我依了月华的指引推开房门,踏入中庭。
星河潺潺,明月高悬。向时的银纱化作皎皎月辉,沿着半截矮墙的孔隙倾泻而下。墙旁抽出的桂枝缀着几小朵细白的桂花。少时起了风,召唤起半人高的狗尾草浪沙沙地招摇弄舞,揉碎了深深浅浅的树影,裹挟着幽婉的花香逸散开来,像是囡囡的手,带着温软洁净的气息轻柔地摩挲着我的面颊。
是她!——美丽的自然。她窥见了我的无知,我的乏处可逃,我的滑稽,我的嘶声大笑。于是她自发地来给予我警醒和慰安了。
魂悸魄动,惊起长嗟。我于闭塞小屋中作了张无形的网将自己与此岸分离,孤立地独行于彼岸,抒发着对苍穹极尽形而上的沉思与关切。已然忘却了啊,在思想的极路上我似乎已走得太远了,妄图触及网缘,实则却从未走出脚上一双敝履。既然精魄与灵魂永远无法脱离肉体的桎梏走向远方,又何必偏执地去寻一个终极?我恰似一井底之蛙,畏缩在世界一隅,以自己寥寥的眼界与知识储备企图思考整个无穷世界,而越过界限的思绪终于惘然不知所之,方囿于自己小小的烦恼中活活可悲、难以自拔。唯有在向土地的回归之中,在一种万物归一、物我圆融的亲密感之中,方才获得不言的解决。
也许,我不应囿于宗教的既定信仰中,而当始终走在寻找信仰的途中;
也许,我不应舍本逐末地歪曲哲学仅为慰藉灵性之法,而当细细感受其联结世界与人的广大胸襟与一种求真的生活态度;
也许,我不应过“左”地苛求科学超越历史条件的壁垒,而当进一步有一步的欢喜;
也许,我不应把对世界的认知局限于自身,而当把整个人类物种作为一个宏大的认识主体;
也许,我于方才在网中挣扎而堕入死角之时,忽略了一些别的东西。
由是观之,大智的极限在于认清并接受在这张未知的网面前己身之大愚。这种智慧恰似美国作家门肯满足的宣告:“我对人生的全部了解仅在于活着总是非常有趣的”。恍惚间我觉得自己化了浮在世界肩头的一粒微尘,在普度众生的阳光下亦有自己的春暖花开。“既然无处可躲,不如傻乐。”诚如丰子恺先生语。
于是方才从自然中获得的迷惘与恐慌,又被自然悄无声息地给予了抚慰与治愈。终是与自己和解了。
少顷,一个轮廓从楼道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妈妈的面庞,逐渐被夜间潺潺的月光温和地照亮。
“孩子,天太凉了,进屋暖暖吧。”看着妈妈眼角泛起的慈爱的笑意,刹那间,所有的未知命题都黯然失色。
所以刚刚,究竟是忽略了什么呢?
——!
遗忘的,正是与我息息相关的,我所处的家庭与社会啊。
人原本就是社会的动物,怎可因为身陷网中,自私地为使求知之欲餍然,弃社会身份与责任若敝履,独守左脑之思辨,偏废右脑之灵性?如是则个体价值安在?责任安在?道德安在?愈要束缚于网,愈要带着镣铐舞个畅快淋漓!想必那渔人也终会甩去全身不安,化解周身疲乏,撑一支长篙,乘长风伴夷歌而返,与妻子共适一桌朴素却溢满亲情的佳肴。
情之所至,笔亦随之。我报以妈妈一个幸福的笑容,探手裹了她递来的外套走进暖意融融的屋子。又摊开一张白笺,挥笔写下四行大字:
生如芥子有须弥,心似微尘藏大千。
天网恢恢乏疏漏,便辟蹊径独攀缘。
踯躅歧路自误久,解鞍酣饮展欢颜。
华枝抖落满春色,万里天心桂魄圆。
写罢置笔,我揉揉眼睑,又偏过头去看那网,它仍静静地横在那里,密密无缝,却失了几分向时盛气凌人、张牙舞爪之势。我向它勾了勾嘴角——
对于网外的世界,我将永远困惑,亦将永远追寻。困惑是我的诚实,追寻是我的勇敢。但在网之间,我还有美的陶冶、责任的承担与爱的恪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