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回到寒冷的二零一六年农历十一月,也就是去年冬天。就在家中楼顶阁楼将要建好的那个晚上,我给七十九岁的婆母送去火腿,肉糕,一碗粥,这粥是用玉米,小麦,小米,大米,红豆,绿豆,花生,山药干等五谷杂粮混合磨制成的,婆母很喜欢喝。
看着她喝完,一个大大的带着香味的笑脸便呈现在我眼前,她用快乐的眼神望着屋顶说:“等阁子楼弄好了,我到上面开开眼,看看咱村里的景致。”说完,婆母流露出一抹期待般的甜蜜。
这样的平静,这样的祥和,这样的温馨,有谁会想到这却是婆母在漫长人世间的最后的晚餐!
那晚,打发完婆母吃晚饭,我和丈夫说:“还有一个多月就过年了,过了年就该给老太太庆八十大寿了,平时老人过生日简朴得很,三个儿子,连个闺女都没有,却只让我们三家每家湊二十元钱就知足了,有谁家老人这么省心!”
我顿了顿接着说:“可每年咱家除了凑钱还给她摆一桌丰盛的酒菜,把她请到上座,生日蛋糕每年都买,还有生日礼物。而这次八十大寿就不同了,必须去饭店排排场场的让老人风光一次!”
丈夫是个有名的孝子,见我这样说,也很支持,并说,多亏有我这样一个孝顺儿媳,让老娘享受到亲闺女的待遇,他还说,宁愿自己把所有的饭费全包下来,也要让老人享受一下在饭店过大寿的幸福感觉!
那晚,一切相安无事,过寿的事也就这么说定了!
说也奇怪,我却久久不能入睡,想着婆母的将就和大度!……我娘家是大户人家,哥哥嫂嫂们都在省城国际庄,政府官员和大学教授的身份让他们在孝敬母亲上表现得更优秀。几十年来,母亲每年的生日都是在大洒店庆祝。
这是多么悬殊的对比!母亲无数次与饭店同欢同祝,而婆母几乎为零,但婆母从来不说什么,因为村里的老人们几乎都是这样平平凡凡的,没有过高的期望。我时常觉得委屈了婆母,可家里兄弟多,也不是我一人说了算。
是夜,辗转难眠,无法入睡,如果我能预知到那夜就是生与死的较量而最终“生”败下阵来,如果我能看到死神在那夜光临了我家,如果我知道缘线剪断的那一瞬间会发生什么,我绝对会以我最大的终极力量阻止这一切,虽然抗不过定数,但自己毕竟做了,憾意会减。
第二天早饭的时候,我像往常一样去隔壁婆母屋里,却让我惊出一身冷汗,婆母安祥地睡着了,千呼万唤,千摇万晃,却再也叫不醒了!她的被子盖的严严的,稳稳的,没有一丝与病相搏挣扎的痕迹,我知道,婆母寿终正寝,善终得福了。
泪水,像个懂事的孩子,用珍珠编织成一条小河,在我双眸间激荡……
娘啊,您还没来及上阁楼观景哪!娘啊,您还没来及过大年啊!娘啊,您的大寿都定好去饭店了,您还没来及享受就这么悄悄走了吗!娘啊,您都来不及让我们见您最后一面就那么匆匆离开,我们不甘心啊!
撒手人寰,天人永隔,我怎么也想不到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以前那个亲戚道人说婆母能活七十多岁时,我还在嘲笑他,心想,眼看着婆母就走到八十了,她这么健康,这么稳然,怎么跟死有缘?再活上十年也没问题吧!可是,我错了!我却不知“一切皆有定数”这么快临到自己头上!有谁会想到还剩仅仅一个多月就要闯过八十大关的婆母还是没有闯过去!我忽然对那位道人的灵验充满莫大的震撼和无名的恐惧!
阁楼搭建虽已尾声却也被迫停止,炮声响起,族人和鄉亲们立即满院满胡同,几个在外省的孙子也高铁星夜赶回,我儿子最远,但也在当天晚上最后一个归家,听着孩子的哭声,我的心犹如刀割刀扎,我的肺犹如撕裂扯断!四个孙子中,婆母与我儿子最亲,因为一直在一个院过生活,仿佛是一种“守亲”在默默相伴。
婆母生前的前几天还说,梦见在我家临街的门前有一棵长的又高又直的大树,整条街的树都没有它高,婆母当时高兴地说:“总觉得这棵树就是咱家赞儿,这孩子以后说不定出什么本事呢!”
可是,娘啊,您却没有等到孩子出大本事就匆匆上路了,您再也看不到“子贵母荣”“孙贵祖显”的那一天了!娘啊,黄泉路上冷,您要多加衣,奈何桥上孤,心里莫恐惧!娘啊,一路要走好,稳闯鬼门关……娘啊,闯过这一关,光明在眼前,群鹤来接你,快乐游西天!……
泪水,像大海的狂涛,奔涌着,冲刷着,激流着,一任豪泄,一任倾瀑,一任掏空……
全家以最高标准的礼仪与规格为婆母举行葬礼,因为我们都觉得没有饲候没有守候的终事,是有太多遗憾的,而且于心不甘!在婆母遗体即将离开这个家的那个正午,在烧灵前最后一次纸之前,我大胆地对大伯哥,丈夫,小叔子说:“今天娘就要离开这个生活了几十年的家了,为了给她老人家送行,让她老安心上路,我昨晚写了一首长达四页的祭诗,希望得到你们的允许,念给娘听!”
大伯哥第一个答应,说:“好吧,让咱娘好好听听!”随后,整个灵堂充满了我悲切嘶哑的读诗声:
娘啊,今天就要上路了,
让我再叫您一声娘!
平时太傻叫的少,
今日相离多补偿!
娘啊,
您是累得有点心慌,
您是睡得太沉进入梦乡。
您是不忍孩子受累,
一不小心睡香。
娘啊,
今日母女缘断无绑,
再也看不到您的模样!
再也听不到您的叮咛,
再也享不到您的慈祥!
………
我不能在这里把原诗一一写出,因为我的泪已滂沱,心已破碎,口已血染,我怕自己肢体承受不起!
只记得那天,我边读边哭,亲人们族人们也跟着流泪,或涌或嚎,或呜或咽,或悲或噎,无一不动容,特别是看着刚二十出头的儿子长跪不起,哀嚎痛嘶,更加重了我的悲痛和长泣!
以诗悼母,这在我们家族中乃至整个村中是绝无仅有的,乡亲们感叹着,族人们热议着,朋友们称颂着,一时传为一段佳话!
大出殡开始了,真正的生离死别也面临着一场最真实的考试,我用哀痛答题,我用泣歌送行,女殡群里虽然只有我一人用震天的哭声行使一个儿媳的使命,但我不感到孤独,因为我身后有那么多亲眷陪着我默默流泪,我知道,她们是因着我的悲痛而悲痛,因着我的感动而感动,因着我的动容而动容!
打发婆母走后,我着手整理她的遗物,看着婆母屋里墙上那四五个相框,不由想起带婆母旅游的日子,北京的天安门,故宫,颐和园,长城,景山公园,鸟巢,万寿寺,海底世界,中央电视台,动物园。还有赵州桥,柏林寺,苍岩山,抱犊寨,石家庄动物园,植物园,水上公园,世纪公园,长安公园,以及藁城的水上公园,绿野仙踪,四明楼,信誉楼,还有正定的荣国府,大佛寺,西游记宫,封神演义宫等,都留下婆母的身影,而且都是我一手给婆母把留影洗成相纸型照片,装框挂墙,供老人家欣赏。
至今都不能忘婆母那句笑话,我们在北京鸟巢观光的时候,她说:哇,这个养鸟的地方真大!一语逗得整个旅行团队人哈哈大笑!当有人告诉她这是开运动会的地方时,她一点也不尴尬,还从容地说:“闹了笑话可不怨我,村里的老太婆们没有谁懂的!”多好的心态!乐观豁达为健康铺着路,这也是我们的福啊!
首都北京,带婆母去了三次,只为婆母一句“今生能看看崇祯吊死梅山的地方,也算没白活!”于是,丈夫扔下工作,专门带全家去了北京故宫后面的景山公园“崇祯皇帝自缢处”,婆母还在那留了影。而且这次没坐大巴,是坐火车去的,只为弥补婆母一生没坐过火车的遗憾!
往事历历在目怎不肠热心酸,怎不感慨万千!
婆母一生也不是一次病没得过,前年冬季腰疼得挺不起身,便躺在床上任人饲候了,而这个重担却落在我一个人身上,请医买药,送饭送水,端屎倒尿,别的都好说,只是在那寒冷的严冬,涮屎盆子是最令人头痛的,婆母下不了床,只能把大便拉在被窝里的盆内,而我就得负责给她全收拾好。
冬日最冷的早晨,呼呼的西北风,吹得人浑身发僵,可我还要挽起袖子,把双手套上方便面空袋,去涮那好难涮好难刷的屎盆子,有时要用一桶水也冲不干净……
最艰难的时候就是带着例假身体不适也得做,冰冷的水,下雪的天,严寒的院,生理期一切应享受的暖意环境全失去了,回想起来,真是一段难熬的苦日子!
记得有一天婆母想吃饺子,我便給她包了肉丸饺子,她说:“真香,我一辈子还没吃过全是肉的饺子呢,多亏了你!”可谁知,她吃完饺子便不停地拉稀,更加重了我收拾秽物的重担。其实并非肉有问题,我们吃了都没事,而是婆母肠的问题。但我从不后悔那顿肉丸饺子,因为终于满足了婆母一次愿望!
天天重复的和秽物打交道,弄得我也没有食欲了,甚至做梦都在收拾婆母的大小便,连看书时脑中还浮现着那一幕幕的艰难!
况且家里还有一个脑瘫女儿,说到女儿,也是命运弄人。在自己身孕七个月时领学生秋游而至女儿早产且脑瘫,从此,命运被改写,女儿失去了她这个年龄段所有的快乐和幸福,而我也成为苦命母亲的一员,所付出所经历的,都是泪奔话题。在此不提及,因为女儿的故事也是必须用泪才能写成的……
那个冬季的夜晚,我从没上床好好睡一觉,既要半夜查看婆母的大小便和照顾炉火,又要照顾自己的女儿。困时就在沙发上咪一会儿,上床睡觉都成了一种奢望。当然,这个冬天过后也瘦了十斤有余……
那段时间,婆母总是流着泪感动地说:“你照顾的我比亲闺女还周到,我是哪辈子修下了,享这么大福!晚上睡不着时,我就对着老天爷喊,给我家娟记头功啊!这样的好儿媳大善人打着灯笼都难找,却出在了我家,祖上积德啊!”
我为了掩盖婆母的过意不去,每次都安慰着她说:“娘,别不好意思,您想想,我坐月子时,您不也是这样饲候我的吗?咱娘俩之间没这么多客气!”
越这样说,婆母越被感动得流泪,她夸我善解人意,她夸我最懂人心,她夸我知道感恩。
丈夫是都市的哥,每次回来都很感动,有一次他说:“咱河北农民频道有一个‘非常帮助’栏目,谁家吵架闹矛盾不孝了,都找‘帮大哥’,其实,他们不能光拍负面消息,也应该上咱家拍点正能量的,弘扬孝道,广传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