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墙倒下不足一年,我赴欧途经法兰克福机场,专程跑去柏林瞻仰“冷战”遗迹。柏林墙址已是一片空场,在水泥地面上寻找墙基,草蛇灰线,似有若无。难以想象这里曾有东、西两德间的“铁幕”,墙体虽已荡然无存,它仍是意识形态和社会制度的分水岭。举头四望,还能感觉到这条细线,它无形、无际,却也泾渭分明。线的西侧,楼宇华丽,霓虹流窜明灭,殷实繁荣。另一侧,灰蒙蒙一片,建筑颓靡、尘壁旧窗,一片萧索。
两德尚在统一的前夜,跨过这隐形的线,便进入另一国度。虽无人把守,但西德签证到此有效,心理上的国境线羁绊前行的脚步。东边沉沉的灰色里,几尊铜像格外醒目,前有马克思,后面恩格斯,高大、庄严、明洁,在阳光下熠熠闪闪。
一
北京刚办过亚运会,国人憧憬着走向世界,憋足劲要争奥运。柏林古迹虽多,同行者却撺掇看柏林奥运场馆,之后还想去慕尼黑奥运村。我对体育没兴趣,却了解到德国不寻常的奥运经历。德国总共办过两次奥运会,一次是一九三六年柏林,二次是一九七二年慕尼黑。两次奥运会不因比赛而闻名于世,却因奥运蒙耻而成“奇葩”。柏林奥运会最臭名昭著,希特勒让运动场成为法西斯宣传的舞台,各国代表队的沉默,无形背书了纳粹的乖张。御用女导演里芬斯塔尔(Leni Riefenstahl)拍摄的纪录片《奥林匹亚》,以精美绝伦的镜头,展现雅利安人的完美体魄、轴心国运动员的超凡卓越。片中充斥纳粹意识形态的隐喻,但技术上,此片不愧为世界电影史的杰作。里芬斯塔尔发明不少绝妙的拍摄技巧,如跳水、跳远的仰拍、气球挂摄影机的俯拍、竞技全景镜头等,当时都是匠心独创。她为体育电影树立了典范,人们至今仍因循这位天才导演的脚步。
第二次在慕尼黑主办夏季奥运会,初衷本想洗刷上次的恶名,结果再创耻辱纪录。巴伐利亚政府用心良苦,展示给世界一个民主、自由、繁荣、乐观的新德国,不惜斥资六点一五亿美元抹掉三十六年前的负面印象。开幕式不奏国歌而弹民乐,放松安保,减少警察出勤,营造一派祥和、宽松的氛围。慕尼黑的口号是“欢乐奥运”(Die Heiteren Spiele),会徽为照耀蓝色光芒的太阳,与前次纳粹的红、白、黑色调形成鲜明反差。温馨得有点过头,与“冷战”寒彻的背景不搭调。七十年代两大阵营不择手段,宣传战、间谍战、军备竞赛不断升级,相互污蔑、打击、消耗,一场没底线的“超限战”。
开幕式上以色列队最引人注目。深蓝色套装,白色软帽,人数不多,一脸倔强。重返惨遭涂炭之地,这个几乎覆灭的民族的代表队,行进在距达豪集中营仅六英里的慕尼黑体育场,昂首示威:我们又回来了,幸存的犹太人,你们灭不了的民族!“大卫之星”的国旗下,他们对记者骄傲地说:“我们举着国旗在这里露面就足够了。”那年头的奥运不比现在,与其说是体育比赛,不如说是政治较量。
为不让人联想起德国人的铁血,慕尼黑看不到制服,警察不配枪、不穿制服出没于琳琅满目的商场和拥挤的酒吧。城市沉浸在狂欢的气氛中,寓无留客,肆无留酿。各国运动员久仰慕尼黑啤酒盛名,一醉方休,夜深乃归。奥运村宿舍大门落锁,仍有贪杯之徒哼着小曲攀援铁门。九月五日凌晨四点,八名运动员模样的阿拉伯人爬上铁门,后面跟来酩酊大醉的美国人,还以为是酒友,相互提携,互道晚安。阿拉伯人直奔以色列运动员宿舍,砸开一号寝室,一声枪响,摔跤教练温伯格应声倒地。三号寝室又一番混战,举重运动员罗曼诺奋力厮打,结果毙命。
清晨七点,世界媒体铺天盖地:巴勒斯坦解放组织一分支“黑色九月”绑架九名以色列运动员,枪杀两名,要求西德、以色列当局释放二百三十四名政治犯,期限为中午十二点,过期后每小时杀两名人质。
二
一九七二年,电视直播算新鲜事,实力雄厚的美国广播公司(ABC)刚尝试卫星转播奥运会。以前的新闻先有声频,视频得等冲洗胶卷或录像带空运到电视台。ABC在一九六八年首次直播墨西哥城夏季奥运会,这次慕尼黑技术已日臻成熟。九月五日早间新闻屏幕上出现两组彩色画面:一组田径比赛,场面热烈,观众欢呼雀跃;另一组是宿舍区一白色小楼的特写,一张戴面具、露着两只黑洞洞眼睛的脸,从阳台玻璃门探头探脑,此照定格为恐怖主义的标准像。两组画面各自构成叙事线索,相互间频繁对切,以平行蒙太奇强化悬疑、惊悚的视觉效果。
经历六十年代学运,媒体与左翼运动配合默契。“德国红军派”(Rote Armee Fraktion)等极端组织,利用媒体曝光打造革命恐怖的神话。商业利益与政治诉求共谋、磨合,渐渐形成一套视觉语法(viso-linguistic):曝光秘闻、煽情口号、插播快讯、深度跟踪,恐怖、丑闻、暴力被统统编入新闻节目,兜售给求异标新的观众,镜头的焦距与镜片的屈光度,映托暴力与恐怖的镜像。报道慕尼黑将这一语法推向极致:奥委会宣布拒绝停赛!军警、装甲车、机关枪扑向奥运村;画面一切换,运动员赛场上仍为奖牌斤斤计较、捶胸顿足或得意忘形、哭笑无端。场外谣言满天,记者更添枝加叶,点评、臆测、爆料,新闻降格到厨房肥皂剧的水准。
谈判也有看点,德国官方代表走马换将,往来如梭。先一位淑女走入俯拍的宿舍楼门的画面,她头戴俏皮的白贝雷帽,蓝色超短裙,花摇柳颤,倚门倾谈。恐怖代表化名伊萨(Issa),脸上涂着黑鞋油,白礼帽,摇头颠腿,谈兴正浓:“抱歉小姐,我们不得不暂时征用这个理想的世界舞台,实现二十年武装抗争不敢企望的效果。”画面一转,巴伐利亚内务部长与慕尼黑警长一脸凝重,亲自出马,对伊萨苦口婆心,劝其迷途知返,双方耽溺于“哲学式的讨论”。最后,部长以身相许换人质,开出无限额赎金。但伊萨固执一理,不要钱不顾命,一心向往巴勒斯坦解放。
电视插播以色列总理梅耶(Golda Meir)的讲话:“如果我们让步,世界各地的以色列人将永无宁日,讹诈!最差劲的那种。”镜头缓缓摇起,转向隔离矮墙,上面爬满记者,长短镜头如小炮阵。镜头再向外摇,墙外别有一番景象:小小人工湖上,几只鸭子优游逸静,湖畔草坪运动员在晒日光浴,云淡风轻,意闲态远。这些画面剪辑起来便魔幻了,超现实之感,像台好戏,剧中人都有很强的表演自觉。恐怖分子扮演强行登台的不速之客,德国部长悲情献身换人质,以示屠犹悔意,以色列重申绝不向阿拉伯人妥协,奥委会傲慢作态,人命事小,奥林匹克精神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