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是一种清寂的治疗。总是带着累累伤痕闯入它的怀抱。
一次次去到乡下,那里的人越发稀少。城市化的进程加快,而农村日益清冷,突然有些伤感。
不速之客/
当我拎着大包小包站在她面前,她用枯槁、爬满皱纹的手揉了揉眼睛才相信。
尔后依旧是那双苍老的手掸了掸衣衫,领着我往里屋去。
是有些日子没去探望她老人家了。我称呼她奶奶。尽管,我们并无血缘关系。
身为成年人,有时候真的身不由己,许多时候都没法分解自己。
首先是工作,我们都是失去土地的人,为了让自己过得相对从容,相对有尊严,必须与社会进行交换。
为此,常常让年老的她失望。
其实,我对自己也挺失望的,特别是对那些需要我的人儿愧疚的时候。
奶奶说:你去年买的衣服摸着软和穿着暖和,我早早就穿上了。
她身体越发单薄了,买了暖手器带给她,搁在膝盖上,腿和手该都暖和了。
她慢慢的嚼着我特意买的糕点,不忘跟我说话,她近乎自语,我说话她听不见,她许多话我听不太清楚,但我依然耐心看着她。
听着,像听古老的传说。
时光,幽深。
泥土乐园/
换了农家的雨鞋,踏着松软的泥泞小路去园子。
在城里,穿着鞋子是尽量要回避泥土的。
而此时,那样不同。奔向它。有种恣意的快感。
园子里的蔬菜遍地。
一见青笋就嗅到了扑鼻的清香。
大捧大捧的花菜叶散开,雨露成串成串停留在肥硕的叶子上,煞是晶莹。
不用来佐餐,这清新,仅仅是瞧着也已赏心悦目。
我们是去园子里采摘橘子的。
果实很多,一串串地垂在树上。低矮的地方,伸手可及。
跟奶奶十八岁的重孙女一棵树一棵树尝,随手摘一个,她剥了放一瓣在自己嘴里,然后再掰一瓣递给我,有时候直接送我唇边。
碰上好吃的,默契地竖竖大拇指,然后她开剪,剪了递给我,我呵护有加地放进篮子。
不好吃的,酸得龇牙咧嘴,然后就地扔掉。
出产之地,果实远不如城里面那么招人待见。
每次看见红红的橘子从小姑娘手里呈抛物线坠落,有点暴殄天物的感觉,又为这奢侈的场景兴奋得不知所以。
其实地上随处可见瓜熟蒂落的果实。也许是初见,不免怜惜。
不好吃的也卖不掉,即便是红彤彤的,也只能自生自灭。
鞋子上粘着松软的泥土,走起来显得笨拙。
摘够了橘子,再去地里扒拉红薯。
刚下过雨的泥土,松软湿润,小姑娘一锄一锄挖下去,运气好的话一窝有好几个。个儿还挺大。
本不让我扒拉,嗅着新翻开的泥土气息,实在又忍无可忍。
白皙的手指与泥土纠缠在一起,儿时扮家家酒捏泥人的时光蓦然回来了。
和她在地里随意乱串乱踏,松软的泥土被搞得乱七八糟。
为什么总是与泥土有着这样的亲近感?
即便是生命归隐,汉人总是讲入土方能为安。消逝也要化尘为土。
泥土呵,像生命的图腾,缘起缘灭。
山村的夜/
山村因一座小山与外界阻隔。
村里年轻力壮的人都外出务工了,留守的不足20人。
入夜后更加寂静。
没有月光,也没有星星,没有想象中浪漫的一切。
没有车轮碾压地面发出的摩擦声,没有汽车鸣笛,没有一切尘嚣。
苍穹之下,只有寂静。
站在小楼的阳台上,看山坳里偶有若隐若现的灯光,等着各自的归人。
山村像老人安详的脸。
没有城市的霓虹闪烁,也没有浮躁。
他们兢兢业业地开垦着这片土地,建设着这片土地,正在努力与外界接轨。
这年岁的老人,乡村公路已经修拢了门前,也难得出去走走。
那些闯荡生活的后辈们,真的会回来安居乐业,与土地相守到老么?
老人们眼里写满了深深的渴望。
这渴望,又重重地刺了我一下:没有谁能阻止得了城市化的进程。
这栋三层小楼很宽敞。
宽敞的房间,盛满了初冬的凉。
并没有去房间睡,而是跟小姑娘抱了被子各自占据一个沙发睡觉。
我去楼下拿了带来的点心分给她吃,她说细腻绵软,好吃。
她晶亮的眸子在暗夜里闪着美丽的光。
高三了,她也会很快离开这里,如她父母一样,去寻求她的江湖。
接下来的山村,会更加寂静;留下来的老人,会更加寂寞。
许是下午在地里闹腾得累了,她很快入睡。
她平静的呼吸,让我想起女儿。此时此刻,女儿也这样安睡吧。
入夜之后,只有电源插座微弱的光。
没有狗吠,寂静之外,说明这里是安宁的。民风淳朴。
相见难,别亦难/
6点过醒了,下楼去洗漱。嗅到了红薯米饭的香味。
他们见我下楼了,说:可以炒菜了。
鼻子突然一酸。
这早餐,也是特意为我而备的,一切都遵照我的时间表。
青笋尖煮的蛋汤,清香味扑鼻而来。
爱吃的农家小菜,一碟碟上来。
这一餐是匆忙的,又是沉闷的。
背上旅行包,奶奶老泪众横。
我的手紧握着她枯瘦的手,触感有着强烈的反差,我说不出话来。
人世这情,越到深沉越无以言表。
给三位老人留了些零花钱。突然觉得自己寒碜。
我太贫穷了,这一刻,我觉得自己简直一穷二白,除了钱,无以奉献。
暮霭沉沉,楚天阔/
车驶离山村,在高速路上飞驰。
山里雾气很重。
我看见乳白色的雾岚轻盈而袅娜地从苍柏间冒出来,遥遥升空。
天地烟水迷蒙,陷于混沌,思绪处于洪荒。
如若说置身于大都市是在红尘,而此时此刻,我觉得置身于天地间。
红尘是一张无形的大网,不论你如何左冲右闯突围,都无可逃遁。
而天地间,空濛宏大,自由。
在红尘里我不愿发声,而在这天地间不需要发声,自我的存在这样清晰而又这样无我自在。
六个小时过后。
再次置身车流如织的大都市,像从新来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