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炎武的名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长期流传,“天下”被改成了“国家”。这不是顾炎武的本意,而且正好相反,顾炎武的原意是国家兴亡“肉食者谋之”,匹夫是无责的。按《日知录》明明是这样说的:
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魏、晋人之清谈,何以亡天下?是《孟子》所谓杨、墨之言,至于使天下无父无君而入于禽兽者也。……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这段引语中间删节处是批评魏晋之士无父无君的话。这是顾炎武的儒家正统思想。姑存不论。他的本意很清楚,“国”指的是政权,政权的兴亡,也就是改朝换代,那是在位的皇帝与大官们的事;“天下”指的是道统,用现在的话来说,是民族精神,社会正义,那是“匹夫”有责的。顾炎武说这话的时候是明末朱家朝廷将亡之际,有一些士大夫已经纷纷降清,如钱谦益之流。顾对此十分愤慨,认为统治者荒淫无道把政权给折腾完了,我们没有责任,但是“匹夫”应该坚守的是道义原则,不论谁入主中原,这一原则不能变,也就是“士”的气节。其实他所谓的“匹夫”还是指士大夫,只是暂时在野而已,真正的黎民百姓,引车卖浆者流也是无法负起这种道义责任的。
从何时起“天下”变成了“国家”呢?我没有考证,估计大约在晚清时期,眼看列强环伺,清政府无力保国,民间仁人志士蜂起,不论是否喊出这一口号,心中都存此意,认为挽救国家已不能靠肉食者谋之,需要民众担起责任。那时的“国家”绝不是清廷,而是中国的疆土,实际上那已是西方的主权、民主、宪政等概念输入之后,这种“匹夫有责”的观念导向了通过革命,推翻朝廷来救国。
根据我自己的切身经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流传最广的时候是抗日战争时期,那时面临亡国灭种的危机,这个口号确实深入人心,而且覆盖到每一个人,包括贩夫走卒,农夫农妇,此时“天下”和“国家”是合而为一的。也就是精神上的爱国主义、民族气节与现实的保卫主权和疆土是一致的。那是非常时期。然而在平时,细想起来,在专制制度下,“匹夫”对政事既无知情权,又无参与权,如何能负起责任?责与权应该是相对应的,这是公民社会的观念,与顾炎武所处的时代不同。不过顾炎武也已认识到,国事只能由在位的肉食者谋之,“匹夫”是无法负责的。至于道义上的担当,也就是他所说的那个“天下”,似乎古今中外的“士”(略相当于知识分子)都是引以为己任的。为捍卫自己认定的真理或道义原则不惜抛头颅、洒热血,中外史籍都不乏例证。专制统治者一方面剥夺民间人士为“天下”负责的权利,遇到危机时却又要他们对“国家”负责,其得可乎?
还有,顾炎武所说“率兽食人”,当然不是真的有人领着野兽去吃人,而是出自《孟子》:“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可悲的是,这种现象还没有完全成为历史,顾炎武如看到那些讲究的“宠物医院”,同时许多人看不上、看不起病,不知会作何感想。即便不是“率兽食人”,至少也由于“仁义充塞”之故,当属“天下”范畴,因此应在“匹夫”责任之内。但是,我辈“匹夫”怎样对此负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