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一突发事件,致使砖厂第二天无法正常运转。特别是出窑这类正式工都不愿干的苦差事,更是彻底停下来了。厂长着急了,亲自去场部交涉,结果是:每人罚款二十元,由厂长先期垫付,后从工资扣除,才得以将余下的人领回。其中有两个盲流回到砖厂,第二天天不亮就悄悄的走了,连工资也不要了。砖厂对人员重新登记在册。牛明名字的那一栏写着:介绍人:朱国忠。
四
来这儿打工的人天南地北,相互称呼也以“河南”“四川”(或龟儿子)“甘肃”(或洋芋蛋)等地名相称。如果同一地域有几个人,就根据年龄大小,在地名前加上“老”或“小”。尽管这样,也往往出错,有时候喊一声“河南!”,竟然有几个人同时回应。
牛明因为戴了幅眼镜,大家没有叫他“陕西”,而给他起了个“眼镜”的称谓。只有同组的三个人叫他“小牛”。湖北陈叔是砖厂为数不多的上了年纪的“盲流”,大家都叫他“老汉”。牛明是仓房内唯一称他“陈叔”的人,他也亲切的叫牛明“小牛”。那次被抓走,陈叔因为有农业队工作的姐姐担保才得以重回砖厂出窑。
六月下旬的一天晚上,陈叔告诉牛明,他的一位老乡夫妇,过几天要回老家。他们原先住的地窝子就腾出来了,他准备搬过去住。并说如果愿意的话,一同搬过去。
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呐!
牛明知道,砖窑周围星罗棋布的撒落着十几个“地窝子”,住满了来自全国各地在此干了多年的老“盲流”,有的是亲戚朋友,有的是夫妻。
地窝子是塞外这个干燥少雨的地方,人们早些年普遍的居室。一块平地上挖出两米深的大方坑,在坑的一面修一条斜坡通向地面,靠斜坡的这面墙上砌上土块装上门窗,与地面找平,顶上搭上檩条,铺上苇耙,再覆盖上厚厚的草泥,就是间叫着“地窝子”的房子了。地窝子冬暖夏凉经济实惠,用现在的说法:这样的房子是绝对的节能环保型建筑。
这是一间约莫四米见方的“地窝子”,房门外靠墙处,蹲着一座红砖垒就的土炉子,炉箅底部堆满炉灰。旁边有几块没有用完的乌黑的煤块。房间一半被床占据着。所谓床,其实就是几块建筑工地用的竹架板拼揍而成的,两端用砖码起五十厘米高的墙支撑着。床对面靠墙处有两摞砖支撑起来一小块木板,上面有刀痕,想必是先前住户做饭用的案板吧。
太好了,以后就不用爬在铺上记日记了。牛明想。
五
进入盛夏,砖厂销售越来越好,甚至出现排队拉砖的现象。领导因此招兵买马增加班次。砖机分黑白两班,早晚九点交接班,一月一倒。
盛夏时节天气炎热,所有出窑的人都转入晚上上班白天休息。陈叔也不例外,整个白天陈叔除了吃饭就是睡觉。常常一晚上地窝子就牛明一个,显得更加清静。这正中了他的心意:身体不受约束,灵魂不受羁绊。偌大的床铺怎么翻滚都可以。书看累了就闭上眼躺在床上吼一段秦腔,释放一下心绪。
自搬到地窝子后,小李子不止一次对牛明说,你一个年轻小伙和老汉住一起,说不到一起玩不到一起,你不急吗?每当小李子这样问牛明时,牛明就一句:陈叔很好,我喜欢。小鲍就不这样看,第一次进地窝子,惊叹一声:你终于如愿以偿,有了个安静环境,现在可以安安静静的看书学习了!
小鲍也爱看书,经常来地窝子向牛明借书看。每次来总要坐上一两个小时,与牛明聊书中故事情节,探讨人物命运。聊到激情处还会止不住的热泪盈眶。记得有一次小鲍来还《安娜.卡列尼娜》时,对牛明感叹说:书看完了,我的眼泪也快流干了。多次发誓再也不看这类书了,但过不了两天又憋不住的要借书。牛明微微一笑说她真没出息,小鲍笑着回应:我的没出息都是你害的!
自分成两个班后,开始有了竞争,接班人到了,上个班的还不肯停砖机。这可真的累坏了制砖机器。机器和人一样,累坏了就倒下。抢修人员也随班次上班,砖机趴窝立马抢修。每到这间隙,小鲍毫不避讳,趁机滔滔不绝地和牛明聊读过的书,倒把一旁的小李子凉在一边。终于有一天,小李子不无醋意的对牛明说:
“小牛,你平时不吭不哈的,怎么和小鲍喧起书来那么能‘宰’(新疆方言说的意思)!”
牛明知道小李子心思,只是笑笑没有吭气,很知趣的停止了和小鲍的谈论。
“那你也一起来喧呀,谁也没拦着你!”
小鲍不高兴了,狠狠地瞪了一眼小李子。
“你们喧的那些我不懂,像听天书。”
小李子神情讪讪。
“那就没事看看书去,别一天到晚地打扑克下方。”
“你饶了我吧,我一看书就头疼。”
“那就少说几句风凉话。”
小李子脸一红,一下子像被霜打过的秧苗,耷拉着头,焉了。
这小鲍平时看起来挺温和的,怎么发作起来嘴巴一点也不让人。
其实,大家都看得出来,小李子对小鲍很有意思,这“意思”不久就得到验证——
一天晚上,小李子来到地窝子,深情讪讪吞吞吐吐地对牛明说:
“有件事想让你参谋参谋。”
“说吧,我们两个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牛明已经猜出几分,但他装着什么也不知道。
“我想和小鲍谈对象。”小李子终于鼓起勇气吐出了这句话, “你说她会不会拒绝?”
话没说完,小李子就羞红了脸
“你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牛明笑着打趣他。“应该差不多吧——要不你试试。”
他给小李子打气。
虽说小李子自身和小鲍比起来有很大差距,但小李子有着小鲍所不具备的优势——户口和工作。这样的事例在砖厂就有好几个。当地正式工找内地没有户口的女子为妻,而且妻子个个如花似玉聪明伶俐。这种事例,在当时成了农村女孩跳出农门的最佳截径。
“我给小包写了一封求爱信,你看看。”小李子脸上的表情有些忐忑。
小李子虽说是个初中生,离开学校后就与书绝缘。这封写了半张纸的求爱信字迹歪歪扭扭且不说,光错别字就十多个,并且用了几个“爱你想你”等等使人肉麻的字眼。
牛明告诉他,小鲍高中毕业,有一定文化。至少你的求爱信不能有错别字。尽量少用或不用肉麻的字眼,能表明意思就行了。小李子想了想恳求他:
‘’还是你给我写吧。咱兄弟一场,这个忙你不帮谁帮!”
牛明想了想,摊开信纸拿起了笔。
小鲍:你好。
今天终于鼓起勇气给你写这封信!
自去年见你的第一面起,我就被你美丽的容颜优雅的气质深深吸引了。你还不知道吧,我是主动要求把我们分在一个组,为的是能每天看到你,和你说说话逗逗乐。说心里话,最近一段时间整天都在想着你,头脑里全是你的影子。常常做梦梦到你。你不知道你在我心中,是多么的重要!真诚的希望你能做我的女朋友,共创我们幸福的未来,携手百年!
我明白,自己现在一无所有,但,只要我们结了婚,单位会解决住房的。凭我们两个人的收入,完全可以生活的很幸福。并且你以后的户口工作问题,单位也会逐步解决的。相信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别的女人有的我一定要让你拥有!
恳切等你回音!
李华
1982.6.2
牛明让小李子把信誊写了一遍。
这个月夜班。每到早晨下夜班,牛明吃过早饭就躺在地窝子看书,直到困了累了书一撒手头一歪进入梦乡。午饭基本不吃,醒了看书累了继续睡觉,值熬到晚饭时间,吃过饭继续上班。
这天下午四点多,牛明刚醒来躺着看书,大夏天的门敞开着。忽而听到小鲍在门外喊:看看几点了还睡吗?全身就一只裤头的牛明,听到喊声慌了神。一边扔下手里的书,顺手扯过旁边的衣服罩在身上,一边对着门外喊:待会儿,我穿衣服。扣子还没完全扣好,小鲍就进来了。嘴里依然不依不饶:“别自恋了,我就那么稀罕看你的裸体?”
小鲍今天的脸色有些严肃,神情很是不悦。牛明似乎明白她今天来的原因,确装着和平时一样,问她看了《小说月报》上的几篇小说感觉如何?还想看什么书自己去纸箱里拿。说完,指了指墙角装书的纸箱。
“我今天不是来借书的,是有事要问你。”
小鲍提高了嗓门,随手从裤子口袋掏出一张纸:
“你纵容小李子拿我开涮,是吧?”
牛明接过信,掩饰着内心的不安,故作认真的看了一遍:
“哦,是小李子给你的求爱信。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有啥呀?”
“ 你就别装蒜了,小李子能写出这样的信吗?骗鬼去吧!”
小鲍似乎有些愤怒了!
牛明感到窘迫不安,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般的羞愧难当。他知道,这点伎俩根本欺骗不了聪明的小鲍,索性将话挑明:
“不管怎么说,人家小李子是真心喜欢你。再说了小李子有户口有工作,将来你们成家了你也会有户口有工作的。这是很好的事情嘛!”
“你以为我就那么看重这个户口,看重这所谓的正式工作吗?我要享受荣华富贵就不会到这儿来。在家我完全可以享受到比这儿强几倍的舒适安逸的生活。”
小鲍的情绪更加激动,仿佛受了莫大的悔辱似的。
牛明本想安慰几句,看她那么生气的样子,索性坐在床上不理她。索性扭过头不吭气,默默的倾听着任她发作。小鲍似乎觉得自己太过分,话语也变得温和了许多
原来,小鲍是逃婚出来的—
一九七九年,十七岁的鲍娣高中毕业。不甘心的她又复读了一年,结果更不理想,也就彻底打消了考大学的念头,一心帮着父母干农活。全力支持上初中的弟弟。
在农村,十七八岁的女孩就开始谈婚论嫁了,小鲍也不例外。一远房亲戚给她介绍了一户家境殷实的人家。男方从小就继承了父亲裁缝的手艺,活儿做的很棒。是镇上少有的几家住上楼房的人家。唯一不足的是:那男孩从小就得了小儿麻痹,右腿走路稍有不便,但不影响日常生活。小鲍父母倒是同意,毕竟人家是镇上少有的富户,女儿嫁过去物质享受没得说。小鲍自和那裁缝见了一面后就拒绝了。那裁缝人还不错,只要求小鲍先和他做朋友,相处一段时间再谈个人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