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鲍冒出一句调皮话。
天色渐渐暗下来。远处篮球场传来鼎沸的音乐声,看样子电影就要开演来了。看得出小鲍仍然没有回去的意思。牛明心里很是复杂,隐隐的感觉到一种情愫在心里滋生。但同时另一种更加强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好好辛苦几年,把家里上房盖了就好了——那是离开家的前一晚父亲对他说的。上学几年家里债台高筑,他知道自己背负的重任,绝不可有半点的松懈和异想!
……
李连杰精湛的武艺倾倒了所有的人,人们不时发出尖叫声赞叹声。但牛明确难以被吸引,脑子里乱轰轰的一片。想起刚才分手时小鲍那期待的眼神,像一条皮鞭使劲的抽打着自己的身体,拷问着自己的灵魂。
这是一个注定要失眠的夜晚。牛明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撕扯着。先前构筑起来的,坚强的心里屏障顷刻间将要坍塌。忽然,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响起来了:你,一个一无所有的农民,一个漂无定所的盲流,别害人家姑娘了!那么善良的女子,你好意思让人家为你牺牲吗?是男人就放弃吧,一个有责任心的男人绝不会做这么自私的事!
身旁,劳累了一天的陈叔鼾声均匀富有节奏。和陈叔相处半年了,牛明早已习惯了陈叔的鼾声。陈叔的鼾声甚至成了他的催眠曲,他常常在陈叔的鼾声里进入梦乡。可今天是怎么了?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忽然想起一本书里讲的:睡不着时就数数字,1,2,3,4,5,6,7,8,9……
八
太阳的光辉,穿过没有玻璃的窗棂,照在牛明脸上,暖融融的有些刺眼。陈叔什么时候上班走的,他一点感觉都没有。案板上放着一碗糊糊、两个大馒头、一小份凉拌萝卜丝,用报纸盖着,旁边放了一张纸条:早饭帮你打回来了,你今天不是要回市里吗,别误车了。
晚了!牛明赶快穿衣洗脸,狼吞虎咽的吃了饭就往场部赶。还是晚了(每天就按点发一趟车)。无奈之下,只有步行一个小时到了213国道。国道上去市里的车很多,一会就搭上车了。
几个月没有见哥哥了,确也没有亲热的感觉。嫂子没有正式工作,两个侄儿在上学。哥哥负担很重,经常为多挣些差费出差。还好,这天哥哥没有出差。哥让他放心,冬天烧锅炉的活儿已经联系好了,只是要等到十月中旬左右上班。牛明终于放心了,在哥哥家吃过午饭,去书店买了本最新一期《收获》就往砖厂赶。
第二天吃罢早饭,牛明学着陈叔的样子,准备了一桶水,两个当做午饭的大馒头,加入了出窑的队伍。
出窑的确是最苦的差事。刚开始窑口的砖只能一块块的抽取。窑口砖取完,车子能够完全进入。里面排列有序的砖就好拿了。每个出窑人为防烧伤,手上都戴着皮套。所谓“皮套”,就是用汽车内胎剪成手掌般大小的一块,再用皮筋绑扎在手腕和指头上。
窑内温度极高,唾一口唾沫在砖上,瞬间就会沸腾蒸发。有了皮套就算是一百度高温的砖也拿取自如。每次进窑内,得尽力忍耐着,甚至屏住呼吸。砖上撒落的带着火星的煤灰掉在手背上,皮肤立刻会烧成一个白点,也只能抖动一下强忍着,不放下手中的活儿。头上身上的汗水,蚯蚓一样自上而下,迅速爬动着也顾不上擦。为防止汗水流进眼里,得不时的甩着头。汗水经这么一甩,滴落在滚烫的砖上,发出呲呲的声响。迅速装满车子,拉出。喝一碗水缓口气,再进入,这样循环往复着……
晚饭前,一桶水快要告罄。牛明实在累的够呛,便收工了,洗把脸换了衣服,从食堂打回两份饭(另一份给还没下班的陈叔的)刚坐下吃,小鲍就进来了。
“我以为你还没回来哩。怎么样,工作联系好了吗?”
小鲍关切的问他,牛明如实告诉了她。
“你哥真伟大呀,冬天还能找上活干。”
塞外冬天活很少,她替牛明高兴。忽然,话题一转低声说:
“能不能给你哥哥说说,让我也烧锅炉。我真的不想回家!”
小鲍凝视着牛明,目光流露出乞求。
看得出来,她是鼓了很大勇气,才说出这句话的。牛明真的很为难,他自己的活还是哥哥托他人帮忙找的,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给哥哥提要求了。但他又不想让小鲍失望:
“要不这样,让你姑父去找我哥说说吧!”
“算了算了,我姑父早就想让我回老家呢,去求他,那是自讨没趣。哎——听天由命吧!”
小鲍感叹一声。
“你以后少吃点糖,吃糖对牙齿不好。也不要光吃素菜,干这么累的活,营养跟不上身体会垮的。”小鲍转换了话题。
牛明点头应诺着,心里一直想着小鲍求他帮忙找活的事。
出窑虽说辛苦,但收入很可观,几天下来平均每天能挣四块多钱。干熟练了,忍耐力也强了,只是常常误了晚饭时间。也多亏了小鲍,有几次都是小鲍帮牛明和陈叔把晚饭打回来的。
小鲍每天做完姑姑家的三顿饭,一有空闲就来到牛明出窑的洞口前,一边织毛衣一边看着牛明满面尘灰汗流浃背的拉着砖车进进出出,全然不顾旁人的嘲笑。倒是牛明显得不自然起来,有几次靠着砖堆吃午饭时看到牛明黑乎乎的双手,小鲍提出给他喂饭,他拒绝了,其实,他心中是多么渴望享受她的好。但理智时时刻刻告戒他:不能!万万不能!
塞外的冬天来得真早。国庆节还没过,天空竟然飘起雪花了。牛明把地窝子窗户用报纸糊起来。挡住了寒气却也阻碍了亮光,即使大白天也得开着灯。
天冷了,砖厂的活越来越少,出窑的活也没几天了。许多正式工也加入到装窑出窑的行列,这样的话只能几个人一个窑口。收入也大不如以前了。牛明知道自己快要离开砖厂了,突然萌生了想去小李子坟上看看的想法。当把这个想法对小鲍一说,她很赞同并表示愿意同往。
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深秋的塞外已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为避嫌话,牛明和小鲍一前一后上路。小鲍骑着姑父的自行车,在离砖厂一里路远的地方等着他。几个月没下雨了,路上满是尘土,自行车轮碾压在上面发出“噗噗”的响声。牛明骑着车子小鲍坐在后面。这样的路面骑车子很是费劲,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小鲍掏出手绢,时不时的伸过手来替他擦去额头的汗珠。过了场部再向南,沿着石子路前行十几分钟,两人推着车子,沿着杂草丛生的小道,步行了二十多分钟到达坟场。
在一片乱坟当中,牛明找到了小李子的坟茔:堆起的黄土依然是新的,墓碑上“李华同志之墓”几个黑漆大字,还是那么的鲜亮。只是坟墓上的花圈,被风吹日晒只剩下骨干,还结结实实的插在上面。在瑟瑟的秋风里摇曳着颤抖着。
此时,小鲍眼里已噙满泪水。牛明蹲下身子从挎包里掏出黄纸点燃:
“小李子,今天我和小鲍来看你,希望你在另一个世界活的幸福快乐些。过几天我就回市里了,小鲍也可能回老家。你好好休息吧,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牛明话没说完,蹲在旁边的小鲍顿时嚎啕大哭起来。凄厉的哭声使得牛明也忍不住的流下泪水。他不想被小鲍察觉,烧完纸站起来,顺着坟茔缓步环绕一圈,复走向依然蹲在地上抽泣的小鲍。伸出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没成想小鲍伸出双手,两腿跪地抱着他的双腿,头伏在他腿上抽蓄的更厉害了。
他明白小鲍的心情:小鲍的伤感,不仅仅是因为小李子,还有自己内心的幽怨和不舍。哭吧,哭吧,如此若能释放你内心的郁结,就尽情的哭吧!
这是两人第一次这么亲近的接触。牛明没有动,任凭小鲍的泪水在他裤子上恣意涂抹,他双手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多么希望此时此刻,小鲍能把内心的伤痛、幽怨、委屈、不舍,尽情发泄出来。
时间在这一刻停止了,直到夕阳西下,直到冷风袭来。
十月十日,是牛明在砖厂最后一天,其实砖厂两天前就彻底停工了。陈叔一星期前已经回湖北老家了。牛明之所以没有走是因为回市里也没地方去,哥哥家狭小逼仄。根本无法居住,能多在砖厂待一天是一天。但今天不行了,明天单位食堂就不对盲流买饭了。午饭时把剩下的饭票全部换成馍馍,下午休息整理东西。
傍晚小鲍来了,从袋子掏出一件毛背心硬是要他穿上。牛明拗不过她,穿上了,真的很合适。小鲍又从衣服口袋,掏出一支崭新的“英雄”钢笔送给牛明。
面对如此贵重的礼物,牛明真的不知所措:拒绝吧,那无疑会伤了小鲍的心;接受吧,真的不忍心呐!
“你别想那么多好不好。毕竟我们相处大半年了,送你点小礼物也不为过。”
小鲍的微笑着。看似很平静,但牛明从她流露出来的,有些不自然的笑容里窥探出了她内心的惆怅和怨愁。
“那我送你什么呢?”
牛明上下摸着自己口袋,真的没有一件能够拿得出来的礼物送她。
“这样吧,把你的钢笔送我吧。你以后就用我送你的这支新钢笔。”
小鲍好像早就想好似的。
“你看,这支钢笔我都用了好多年了,笔帽都滑丝了。”
牛明从上衣兜摘下钢笔很为难。
“我明天一大早去场部给你买支新的送你吧。”
“我就要这支旧钢笔,这才有纪念意义!”
小鲍话音未落,随即伸出手夺过牛明手中钢笔攥在手上,那样子生怕牛明夺回去似的。
天彻底黑下来了。牛明提出送小鲍回姑姑家。
地窝子到家属区很有一段距离。夏天时,路上隔一段还有一盏电灯泡照着。砖厂就要停工了,有几盏灯泡坏了也没人更换。因此一段路上黑漆漆的。两个人默默的走着,没有说话,直走到姑姑家门前,小鲍低声说了一句:
“我明天就不送你了。”
“谢谢!不用了。我没有多少东西。”
“你能理解我不送你吧!”
黑暗中,小鲍两眼盯着牛明。
“理解。也真诚地希望你能理解我!”牛明对小鲍说。
牛明真的不愿看到那“长亭送别”的悲戚场面!
“我不理解你。哼!”
小鲍又耍小姐脾气,牛明没有说话,黑暗中听到小鲍长长“唉”了一声。忽而又想起什么似得,变换了话题:
“这是我老家的地址,好了,你回去早点休息吧,我回去了。”
她从口袋掏出一张叠着的信签塞给牛明转身进入院门,头也没回。
牛明回到地窝子,展开小鲍给他的信笺读着,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一时间感到头脑一阵阵发麻,神情也恍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