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午后,赵先生在前面走,走在他们屋外的一条小路上,赵太太在后面走,手插在兜里;她准备好了,把事情说出来,如果他不同意,赵太太就会用这把银色小手枪指着自己的小脑袋,当然,她不会傻到真的崩了自己,再溅出一地血。他们只是出来散散步。
走了一会儿,赵先生回头看她,很羞怯,这种羞怯简直到了激烈的程度,而且竟然没有任何目的,并不针对任何人也不针对任何事,而是他与生俱来的,是他们在一起生活的九年中,从赵先生那张脸上总是不经意地冒出来的一种古怪表情,在这种表情背后,他竟然意识不到一点,有人就要离开他了。
赵太太感到失望极了,这种失望首先是因为对手造成的。于是她往前小跑了一段路,当然这种羞怯也就可以被理解成他希望两个人走在一起,他们只能重新拉住对方的手。
从赵先生的视野看过去,赵太太小跑过来的全部镜头:一个小点慢慢变大,变大,变大,变成一个大点,直到变成她本身。
她大概要突破九十斤了,赵先生想,他多么希望自己的女人胖一点儿,这样在床上才更来劲。不用总感觉自己在羞辱一只长着尖脑袋的百灵鸟。自己的全部生活就是羞辱一只百灵鸟。
赵太太过来之后把尖脑袋靠在赵先生的肩膀上,枪换成了烟,但是谁也没抽,他们早对抽烟失去了热情。起风了。真应该好好活着,赵先生突然冒出这种古怪的想法,并且说了出来,而在他说出之后的每一秒,时间对赵太太来说都开始变得漫长。她还是抽了一口。
他们重新回到温暖的家。温暖的家,想到这个形容,赵太太又不自觉地摸了摸兜里的小玩意儿,她用手滑过枪栓,这回她真想崩了自己,她对自己说,这是唯一的机会。
他们一起上楼,赵先生打开第一扇门,没有停留,又打开第二扇门,没有停留,然后是书房的门,接着走进卧室,他们的手都还在对方的手里,落地窗的光线恰如其分,也许应该用性爱来庆祝一场失败,就像九年来的每一次,他们都完成得马马虎虎。在床上的时候,赵先生觉得赵太太还是太瘦了。想到自己要继续忍受这个灭火器十几年或几十年,他突然就不行了。
事后,躺在床上,赵太太做了一个梦,梦里,出现了一只大黄鸭,它比什么都大,比两个人骑过的马还大。可它确实是一只大黄鸭。
而这只大黄鸭在她未来的生命中再也没有出现过。也不代表任何意义。
赵太太本来想把这个梦告诉赵先生,但是赵先生正在穿裤衩。落地窗的光线比刚才暗了一些,但也没有彻底失去。
2
赵太太开始躺在床上读前一天的报纸,床头柜上放着昨天打开的汽水,已经没气了。
报纸上写什么。赵先生问。
京市机场的起落架惊现尸体。脑袋上有个窟窿。
昨天?
也许是前天或者更早以前。
哦,那死好几天了。赵先生说,尸体都处理了吧。
他这么说的时候赵太太很厌恶,她厌恶尸体这两个字。尤其是窟窿,她想,她看了看赵先生,她想象他脑袋上如果也出现了一个窟窿,谢天谢地,这种场面可真是非常壮观。
让我看看,哦。可真不得了,赵先生拿过报纸说,还有一只鹦鹉的尸体,和一个人的尸体放在一起,这个人足有一米九。还有一个窟窿。
所以你想编一个什么故事。赵太太说。
编?这就是一个故事。
我有时候真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看上去还没有一只鹦鹉想得多。
她又想起那个窟窿,她竟然想到了遗产,那点儿可怜的遗产。
我不看了。给你报纸。赵先生说。
嘿。赵先生又说,他把报纸在手上来回扇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赵太太觉得很烦躁,感觉赵先生是个很草率的男人,就是总能让女人怀孕的那种草率。可是他们还没有孩子。
可能他压根儿不具备这种功能。
也可能是自己不具备,赵太太想。
这就是她决定离开的原因吗?
万一我死了呢。赵太太突然说。
不会。赵先生说,穿上裤衩之后他开始穿裤子。
我是说万一。
不会。他说。
如果我离开你呢。
你会吗?赵先生反问。
我不会。赵太太说。
两个人有一只猫,这会儿正在卧室角落里咬着一根破木头,看上去呆头呆脑的。
如果有一天起床之后,猫变成了人,那也一定是个蠢货,赵太太想。就像他们本身一样,这种生活已经变成了一种风格和存在方式。大概就要写入历史了。
3
躺了有一会儿,赵先生起来去卫生间上大号,年龄越大越要做这种事情。他一天能上很多次大号,他大概要完蛋了,赵太太想。
没多久,赵太太在床上听到冲水声。
她说,冲干净了吗?
你要在马桶里面炒菜吗。赵先生说。
赵太太倒抽了一口冷气,她想不到自己嫁了一个如此风趣的男人,而这种风趣主要建立在粗俗上。而且竟然建立了这么多年。
我一会儿进城去,赵太太说。
你等我穿上毛衣。陪你。
陪我?赵太太把裙子套上,倚在门边等他。
赵先生穿上毛衣也要往外面走,但是他怎么做都不能将胳臂伸进去,越拼命越伸不进去,赵太太站在门边,她感觉这个难看的姿势他要持续很久,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赵先生就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因为他的头在衣服里乱撞了一分钟之久。或者一辈子。
没有头,只有身体,没有上面,只有下面,赵太太想,她甚至产生出一点怜悯之心,如果不是因为他那点可怜的羞耻感,她的话早就说出口了,对于自己的失望,她只能干硬地笑两声。
过来帮忙。赵先生说。声音从毛衣里沉闷地发出来,就像脑袋开了一个洞,声音是从洞里来的一样,非常陌生。赵太太甚至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的头可千万不要没有啊。 我喘不了气了,赵先生又说,这一次,从他的语气里已经可以感觉到无力,手也开始下滑,接下来浑身开始变得躁热,喘不过气来。
赵太太倚在门边一动不动,她听得非常清楚,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能呼吸,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刚刚亲过自己的那张嘴,在那件黑色毛衣里,接连不断地呼出湿气,慢慢浸在毛线里。可他总算还活着。他现在整个人就像一条被缠绕的抹布。
这种事情在他们的婚姻生活中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但在特殊的时刻才显出特殊的意义。
接下来,赵先生突然不动了,他用手撑在床头柜上,需要歇一会儿,屋子安静得能听见喘息。如果没有喘息,谁会相信这间屋子里还有人。
赵太太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她知道自己嫁了一个懦夫,她早就知道这一点。但她还是被吓坏了,她跑进卫生间,用拳头捶了两下镜子,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男人那样,她以为会流血,但是没有,她开始抽自己,接着她整个人跪下来,抱住头,头发像一条河,她想起这么多年,自己做对了什么,又做错了什么,她跟自己说要活着。
之后没多久,赵先生终于把毛衣穿上了。赵太太从卫生间走出来,她感觉手疼。
他们决定一起进城,去买点儿什么,现在刚下午快五点,是一天中最适合安静下来的那段时间。
4
你确定不用加油?赵太太坐在副驾上说。车已经离家有一段距离了。大概走过了几百棵树。
它总不会停在半道儿上吧,你的包呢。他说。
别忘了什么东西,他又说。
赵太太把手伸进去摸了摸。
都在。她说。
别忘了就好。
你最近有什么写作计划吗?赵太太坐在摇摇晃晃的小车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这种正式只是为了显得讽刺。她就是想激怒他。
赵先生是个作家,每次提到这点的时候,赵太太都会从鼻子里喷出两条热气,像要融化周围的一切……
他这一生什么都没写过。虽然世界上也有为数不少的人在临死之前才有所作为,但是赵太太知道,他绝无可能,因为他没有这种运气。从来就没有。
继续写完余虹的故事。让余虹死。赵先生说。
他写了一生的余虹,但并没有什么人读过。余虹是个他在现实中操不到的女人,于是变成了某种文学形象,可惜并没有永垂不朽。
赵先生从后座拿了一瓶啤酒。
你知道为什么写不出来吗,因为你的脑子喝坏了。赵太太说。
赵先生就像得到鼓励一样,喝了一口,打了个嗝。
我知道,酒精是你创作的源泉。
不,它是生活下去的保障。
你应该像我这样活得具体一点。这个世界一半以上的人都不创作。对,他们就这么活着。
活着?他们那也能叫活着??
那他们每天在干什么?
吃饭,做爱。
吃饭,做爱。尤其是做爱。赵太太太心里想,她想到刚刚结束的那场马马虎虎的性事。
你知道我打算让余虹怎么死?我现在需要一个灵感。
我妨碍你了,所以你需要喝点儿酒。酒跟你那个狗屁的写作有关?
它跟我现在狗屁的心情有关。
你真应该跟酒去谈恋爱,去操一杯酒,你爱上了你写的余虹对吧?没错。你爱上她了。你为她写一个标点符号你就他妈的硬了。赵太太拿过他杯子里的酒说,你还在开着车呢,好吧,少喝点儿。
余虹是个好女人。赵先生说。
如果你也像写下的男人一样好的话。
这么说你看过了?
没错,我就是你那少数可怜读者中的一个……可你就不能上个班?
坐在单位干什么。等着痔疮?
你以为你这个痔疮一样的文学会怎么样。至少他们四肢发达。
我就是不想和这些四肢发达脑子也得了痔疮一样的人在一起。喝酒是唯一能让我得到平静的方式。如果你可以闭嘴就好上加好了。
两个人开在公路上,燥热污秽沙尘一起袭来。
这条路他们走过无数遍,但是现在并不确定。
5
大概开了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发现路边站了一只鸡。是个优质鸡。赵先生想。穿着蕾丝花边,浑身上下就像在吐白沫。
京市越来越让人待不下去了,赵太太说,你要不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