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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国际劳动节的早晨,我还躺在床上,母亲打电话来问我打算几点回家,我说放假学球的人很多,我没时间。母亲在电话里抱怨,她最近身体不好,感冒还未清,身上懒懒地没有力气。父母最近这段时间换着法子撒娇,恨不得我天天回家吃晚饭,陪他们闲聊。前两天打电话来让我回去帮忙迁坟这个借口倒是有些新意,今天怎么又换回常用的身体原因呢?
昨晚,张小盒就和我约好了,今天他先带我去书店转转,然后带我去吃午饭,最后再带我去看话剧。好一个“带”字了得!自从买了车后,张小盒就总“带”我去这里,“带”我去那里,好像我是他的一块手表,或者是他家的小猫小狗。
拥有一辆汽车后,张小盒还总是问我为什么不买车。我说没有钱。他用我父母的语气说:“真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舍得浪费你自己,学了这么多年金融却去教网球。白出国浸咸水了。”
超过约定时间二十分钟,张小盒和他的车还未出现,我打电话问他是不是车被贼偷走了,我好不容易忍住才没问他是不是在来的路上撞死了人。他说:“哎唷,你看我这个人,很笨很笨,一忙就忘事,刚才还想打电话跟你讲,我临时有点急事走不开,书店的计划取消,一会儿直接去餐厅……”他给了我一个新的时间,让我准时在路边等,他一会儿过来带我。
百无聊赖,我坐在天桥的台阶上看汽车驶过。其实我想席地打会儿坐的,像练瑜伽时一样,但又怕被人误以为是神经病。离张小盒新给我的时间还有四十分钟,我家到这里来回要二十分钟,如果我回家一会儿再出来的话,可以在家待二十分钟。二十分钟能干些什么?什么都干不成,只有傻坐。就在街边坐坐好了,来回走没意思。像大家说的那样,我是个没有上进心的人,种花养鱼,闲时枯坐、看闲书是我的常态。
虽然有太阳,但空气仍然不好,雾很大,用力呼吸,能闻得到一股臭臭的怪味。在国外多年,鼻炎从未发作,回来近两年,鼻子从未清爽过。
我拿出手机看微信,朋友圈中,赵小可又晒与父母吃鱼生的照片。这个赵小可,真拿她没办法,隔天就发一次吃喝的照片,不是与父母就是与老板、同事,好像除了温饱她再没有别的追求似的。她的虚荣心太重了,如果不是因为她长得虎头虎脑的很可爱,我才懒得理她。我这个人口味重,偏爱圆脸大眼粗腿的姑娘,别的,哪怕长得比李嘉欣还有明星范我也不感冒,范爷范冰冰那种丹凤眼的万人迷,我每次见到都打冷战,压根亲热不起来,而赵小可是所有的全身上下都显得圆圆的小姑娘中的佼佼者,那个可爱劲啊,我远远望过去就小腿发软,恨不得一头扎进她的怀抱。
“这位大哥,您好……”
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但我没留意,我全神贯注地思考着要不要把昨晚在餐厅偶遇赵小可爸爸的事告诉她。
“这位大哥……”
我在迷惘中抬眼望去,看见一位脸色灰暗的中年男子在我面前傻笑。他站在好几级台阶下,跟坐着的我平视。这个构图感觉有些怪,像文艺片中的特写镜头。我皱了一下眉头以示询问。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表示他正在难为情。他穿着棕皮鞋黑西裤白衬衣,鼻子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猛一看光鲜亮丽,但全都是地摊货,衬衣口袋上绣着的阿玛尼标志都跳线了,镜片是平光的。
正如我猜的那样,这个神经病要向我借手机打电话。他的故事跟警察叔叔告诉市民的如出一辙:他从广州过来佛山办事,坐地铁的时候打了个盹,手机钱包不见了……
我说:“我借手机给你打电话,或者给你十元让你坐地铁回广州,你选哪样?”
他愣了一下说:“借手机吧……我还要去办事,回不了广州,十元钱解决不了问题的。”
我拍拍旁边的青石台阶,他顺从地走了上来,在我身边坐下并叹了一口气。我笑笑,把手机递给他。他在电话里重复了一次遭遇后开始讲地址。他站起来伸长了脑袋去看旁边店铺的门牌。看不清,他向前走了两步,回头看我一眼,点了点头。我很想告诉他,这里是惠景市场,佛山地标式的建筑物,但我懒得讲话,只是继续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这下他放心了,大踏步向前走。他大概走了有十来米左右吧,准备狂奔之前回头望我,没想到我没有坐在原地而是悄悄跟在他的身后,他一回头发现我们面贴面地站在一起,吓得下意识地把手机塞回我手上。
“打完了?”我问。
“打完了。谢谢!”他虽然强作镇定,但声音还是有些微发抖。
“讲清楚了?”我继续折磨他。
“讲清楚了。谢谢!”他说完,低头走进了旁边的菜市场。
我以为这事完了,回到天桥的台阶上坐下继续等张小盒,没想到过了十来分钟,这个智力偏低的骗子再度出现在我的面前。还是借电话用。他说他的朋友刚好也在佛山,所以很快就能找到这里来了,他想再打一个电话确认一下地址。我很想问他,既然他没有手机,是怎样知道朋友刚好也在佛山的,但我又怕他尴尬,所以忍住没问。我再次勇敢地把电话借了给他。他拿着电话讲了几句后,放开电话对我说:“我想上天桥去等我的朋友,我站在那上面,他从远处开车过来就能看见我了。”我说好啊,我刚好也要去那上面等朋友。于是我们一前一后走上了天桥。我恶毒地想,如果他拿着我的手机跑我就一脚把他踢下桥。
从桥上看下去,开得慢吞吞的汽车丑陋无比,灰头土脸的,一辆比一辆脏。车辆太密集,兰博基尼在这儿也无法开出速度。
我们并肩站在油迹斑斑的人行天桥上向前眺望,像一对相识且分别已久的好朋友,更像一对境界高雅的知识分子深入到民间体验生活。
他扭头看我一眼,像要引起我的内疚感似地皱起了眉头,我像外国人一样微笑着对他耸耸肩。他突然小碎步向前跑了起来,我赶紧跟上去。他说:“你离我这么近,搞得我全身都起鸡皮疙瘩了。”
我说:“我也会起鸡皮疙瘩的。”
我们像两个神经病似地看着对方傻笑。
张小盒的车缓缓驶到,停在天桥底。他从车里走出来抽烟,拿出手机正在拨号。
“好无聊,不跟你玩了。”说完,我把手伸了出去。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们都很平静。最终,他认输了,乖乖地把手机还了给我。
拿回手机后,我再也不理这个脑残骗子,弯腰从旁边的花池里拣小土块砸张小盒。人太小,风太大,砸不准,连续几块都只打中了车。迟到大王张小盒也是个猪脑袋,小土块叮叮当当地打在车上,他站旁边居然也毫无反应。
突然,我感觉哪里不对,手往后一抄,捞到一只手。这只手上握着一把银光闪闪的小镊子,正在夹我口袋里的钱包。我的天,原来这个脑残不仅是骗子,还是一位小偷,他第二次接近我图的是我的钱包而不是手机。差点就大意失荆州了,好险好险。
我盛怒,甩鞭似地一拳砸在这个神经病的脸上,打飞了他鼻梁上的平光眼镜。
2
拖泥带水地,好不容易才吃完了午餐。时间尚早,我和张小盒又去磨豆消耗了咖啡和杂果沙拉,终于熬到接近下午三点,出发去群艺馆看话剧小品比赛。最近对于我和张小盒来说,时间多到让人发愁。
小盒这段时间和老婆有些小摩擦,偏偏岳父岳母又从老家过来消磨他们退休后的幸福时光,所以他在家里宣布,他们部门有两位小记者辞职了,他这位从记者荣升编辑不久的前记者兼管了部分采访任务,晚上和周末必须要加班,“五一”劳动节也不例外。于是,张小盒这些天来闲得蛋痛,没完没了地来骚扰我。不过他还算乖,在我家赖着的时候,如果我肯讲话他就天南海北地与我瞎聊,如果我睡觉或者嫌自己嘴臭不肯讲话,他就随手在我的书架上取本书看。我有些烦他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但作为朋友,他又挺善解人意的,我遇到小困难的时候他总是第一个施以援手,让我对他又恨不起来。他常讲自己是读书人,胃口好,什么书都读得下去,连街头免费派送的医疗杂志都读得津津有味。从读书习惯来看,张小盒是个好相处的好同志,不挑食。为了打发他无限多的时间,他这会儿又拉我去看什么劳什子话剧小品比赛。
我呢,按理说,“五一”三天假,大家不用上班,找我学球的人会多些才是,但“五一”前,几乎所有的媒体,电视、电台、网络、报纸等等,铺天盖地般说“五一”期间,广东将连日暴雨,所以,我有限的几个学员在放假前计划去做其他的事了,于是我也闲得蛋痛了。“五一”劳动节,连周末三天公众假期,艳阳高照,地表温度超过三十度。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一场假想中的暴风雨能令媒体如此亢奋,难道除了天气预报再无新闻内容了么?
自从家里人口暴增后,张小盒有好多个周末都跟着我去球场,我教球,他带本库切、门罗之类的洋小说家的作品在边上看,看累了后就戴上耳机边听音乐边睡觉。春天,是可以露天睡觉的好季节。我教完小朋友后大发善心想给小盒这个肥胖的知识分子普及一下网球基础,往他手上硬塞拍子,结果他笨得像头牛,连讲带示范,再到手把手教,他都学不会,而且他还娇气得一塌糊涂,在春天的太阳下晒那么一会儿就说皮都晒爆了,抚着水桶一样的肥腰说痛死了,我的腰啊,扭来扭去把皮肤拉得像裂开了,火辣辣的又像被大火在烤着……我见不得男人这么娇气,一把夺过球拍,彻底放弃了改造他的想法。
可怜的张小盒,为了爱情,从北方来到南方,好不容易结了婚,却又自己把自己赶出了家门。有一次我笑话他,如果他的父母从北方过来,他老婆也像他这样躲着,他会怎样。他说:“我老婆快要生了,不敢到处乱跑呢,生了后就更不会了,你见过哺乳期的妇女到处乱跑的么?”
我瞪了他一眼,骂道:“神经病!”
3
我们准时下午三点来到群众艺术馆,传说中的话剧小品却迟迟未能开锣,原因是担任主审的文化泰斗未到场。几十号人在沉默中温顺地等候着繁忙的领导的到来。这次话剧小品比赛据说是本市今年一项重要的文化活动,电台、电视台、报纸、网络等主流媒体都有相关预告,但很可惜,即便免了进场费也是来者寥寥,参赛演员和工作人员占了其中的绝大多数,没人落座的鲜红椅子像一团团红色的火焰,燃烧着它们对话剧无比虔诚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