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那张脸你就知道她经历过很多次宿醉堕胎悲剧,没准还有爱情。但她现在已经是分不清爱情和恶心的那种女人了。
如果我下去,你呢?赵先生说。
等你。
于是很刺耳的一记刹车声。赵先生猛地停车,说,屁股长得也够味儿,接着他又把车加大油门开走了。
我知道,你们写作的人都很空虚,需要往空虚的内心里塞个大胸脯。赵太太说。
赵先生抿着嘴笑,看上去很苦涩。他抿着嘴,这让赵太太真想敲碎他整排牙。
现在去也还来得及,最后还不是要我给你洗裤衩。赵太太说。
你为什么就不能把她想成一个年轻漂亮然后心眼也不错的姑娘。当赵先生说这句的时候,他们的车已经离开鸡大概一百多米远了。
赵太太突然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她想,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因为女人而争吵,自己真应该放过他。
好吧,已经没机会了。走远了。赵先生说,他又开了一瓶啤酒,京市从来没有关于喝酒不能开车的规定。这是他始终不能离开这座城市的原因。
看着啤酒瓶上冒出的白色泡沫,赵太太突然想到了口交这个词,她问赵先生是不是也这样想,尤其在看到鸡的时候,因为她是赵先生走在街上准会扭头看一眼的那种女人。
是不是?她问。
是不是?
是不是?
是。赵先生说。
但是这个答案很快随着一百码的车速被刮跑了。
但是你没有办法跟她一起生活,你只能跟我一起生活。赵太太坚定地说。这句话说出口,她又觉得自己很刻薄,她真希望这种刻薄仅仅是因为害怕。害怕自己就要失去他了。但是她又不允许自己害怕。于是变成一种刻薄。她必须变得很坚定,她已经作好打算。 外面阳光很刺眼,两个人都靠在皮革椅背上。他们说的已经够多的了。
赵先生喝了不少,小汽车有几次差点偏离公路,这种时候,赵太太总能一把抓住方向盘。
她是个灵活的女人。他们偶尔像是一个人。
你想害死我们俩吗,她说。
行了吧,别大惊小怪的,现在不好好的吗。她看着他握在方向盘上的手,真像一个女人的手。
你的手怎么这么小,赵太太说。
你现在看我的手都不顺眼了。赵先生又攥了攥赵太太的手,恰到好处。
真像一个女人攥住自己,赵太太想。
我们去擦擦车吧,如果路边有的话,赵先生说,现在全是酒精和汗臭,它比痛苦和死亡还难闻。
这就是你的那些比喻吗。真受够了。赵太太又一次感觉到他要一事无成了,而这感觉是极为正确的。
他们一直往前开,往前开是一条笔直的公路,时间也变成一条直线,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天上挂着一个黄太阳,容易叫人想到梦中的大黄鸭。
6
我们的婚姻是什么,赵太太突然问,她想,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我们的婚姻曾是这个星球上最美的一件艺术品。
好了。够了。真他妈恶心。赵太太说。
你不能理解?
我不能理解?
那是因为你喝得还不够多。
不要再从文学层面让我们的婚姻更悲惨了。行吧,全世界都知道,其实你骨子里更尊重鸡。她们就像你的写作一样,珍贵。
赵先生对赵太太的这个比喻颇为感同身受,他抽了一根烟,烟灰掉在衣服上,掉在皮肤上,但是他的皮肤早就没了感觉,她竟然哼起了小曲儿,哼哼哼哼哼哼……
除了会计,你的脑袋里还应该多塞点东西。赵先生一边哼一边说。
当然我就是一个会计,赵太太看了看自己的小拇指,发现昨天新涂的指甲油又要从两边裂开了。
会计是一门艺术。赵先生说,你的包里还有烟吗。
说着他用手捏了捏赵太太的膝盖。
千万别说会计是一门艺术,别让什么都成为该死的艺术。赵太太说,你以为我们这辆小车是靠什么买的?
赵太太从包里重新拿了一包烟,她又摸到了那个小玩意儿。
再给我来一瓶维生素。
维生素就是啤酒。
后座没有了,我得去后备箱拿。后备箱还有几瓶,和他那些古怪的生物标本放在一起。除了写作,赵先生也收集些死动物。比如他们更早之前养过的一只猫和两条狗。
赵先生一天总是喝很多,要喝二十五个小时,如果你跟他说一天只有二十四个小时那他就说你醉了。
他们开着广播,广播里在直播一场比赛。不久,太阳滑进云彩。天上开始下雨,
搞不好他诗性大发会给每个雨滴起名字,赵太太想到这些的时候感觉非常恐怖。她想到了“兽性大发”这四个字。
赵先生一生为寻找这个感觉东奔西走,但是并不为人所知,他加大油门。
四周的一切压低俯身看着他们,山上的草垂直长下来,很多声音他们竟然从未听过,每一滴雨都砸在油漆剥落的车身上。他们都很兴奋,因为只有这种天气,这辆破车才有点用武之地。赵先生悄悄地放了一个屁。
赵太太把手伸出去,雨在皮肤上留下了一些新的感觉,为此她耸了耸肩膀,她并不打算改变主意。
路边的广告牌被风吹得随时准备掉下来。这样好的一场雨,植物球茎重新裂开发芽。
7
两个人很长时间没有说话,赵太太在座位上侧身埋着头,从赵先生的角度看过去,她的背部曲线比脸至少要年轻十岁,她的衣服已经洗得起毛了,下摆卷了起来。她新烫的头发看上去很俗气。因为担心风大,她还系了一条廉价丝巾。像屎一样的颜色。她竟然说这是向日葵黄。这让他觉得生活真没什么盼头。
雨越来越大,车开得越来越快,他开这么快,是不是他也受够了。赵太太想,如果不是受够了,他为什么要开这么快,他又不是一个潇洒的男人。或者说,他的潇洒就在于一事无成。
她真想问问他是不是也受够了。
但是她对自己说放轻松。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希望等雨小一点儿就告诉他全部,一切,是的。
车轮飞快地碾过高速公路,冷风拍打额角。
马上就要进城了。赵太太打开前面的小镜子,照了照。她重新涂了唇膏,这个时刻到来了。突然,她把唇膏涂了出去。赵先生开得更快了。
你就不能开慢点儿,你这是要去死吗。赵太太说,她擦掉唇膏重新再来一遍。
去死。赵先生说。他松开方向盘的一瞬间,阳光已经没有了,少得不够充一块太阳能电池。
你还挺酷。赵太太说,你一个人去死吧。
他们做了这一生最后的一次争吵。
接着是很长的一记刹车声,和“砰”的一声,并不巨大,很干脆,就像摔碎一件二十世纪初期的瓷器。反正也不值钱。
赵先生的手指被弯成了一个胜利的姿势。
赵太太长久地尖叫,就像一只百灵鸟。这之后,她能感觉自己的心脏还在跳动,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六下七下八下九下……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把车开得这么快,好奇而且厌恶。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心脏什么时候会停止跳动。如此清晰。
喇叭长时间地响着。
就像他们一起生活三千多天了,每次她下班回来总会在楼下按住喇叭不放。
是为了让他停止该死的写作。
但现在,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死了。
远方城市的建筑插进天空。
如果他死了而竟然不是我干的,赵太太想。取而代之的是冷酷的羞辱感。赵太太这一天的羞辱感达到了一个高潮。
她竟然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而他就这么死了。嘴角流出珊瑚色的液体。
天空中有鸟飞过,残忍地窥视着。在玻璃上拉了一颗屎,然后满足地飞走了。她想抬头看,可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东西就在包里,她想拿出来,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她只能把手伸出来,做了一个拔枪的姿势,对着自己的太阳穴,但是她最终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把手轻轻滑下了自己的脸颊。
8
这会儿要是有啤酒他准能马上活过来,赵太太想,啤酒好过艺术和狗屎和生活。
赵太太感到身体越来越沉重,就像穿了盔甲。整条腿卡在座椅里,淤青,就像一条美丽的银河光带。
她干巴巴地看着眼前的土地,天空,车祸,湖面,湖面让她想到了一块干净的黑板。而所有一切都不是她创造的。
后来飞过来一只苍蝇,她用手弄了弄,于是有一块板子又从车上掉了下来,整齐地砸在她的大腿根部。
她带着咒骂昏睡过去,因为那些无法挽回的岁月而咒骂。
9
赵太太醒来的时候,四周很热闹,那些人正在擦着血迹,像一群松鼠在清洗一块饼干。她发现自己的腿正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摆着。她知道自己体内的骨头裂开了,如果可以看见,一定是明晃晃的。
她想问在身边走来走去的一个穿着马赛克图案衬衫,脸上长了颗巨大青春痘的医生,你们是不是能把那该死的玩意儿缝回去。
而医生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她。就像家里那只坏掉的钟表上的布谷鸟,死鱼一样的眼睛看着她。赵太太把脸转了过去。
警察来的时候,只宣布了一件事。男的死亡时间是十九点零一分。车祸。他只是冷酷地说了一句:你命还挺大。就好像这种事情隔不了几天就会发生一样,也没准真的隔不了几天就会发生。警察总是这样,刻板,残忍,这是因为多年的孤独所致。
疼痛难忍,赵太太又要重新睡过去了。她知道自己会被抬到什么地方,随便什么地方。她并不知道她的包去哪儿了,还有里面的那把小玩意儿。真是他妈的废物。也许很快就会落入警察手里。
天上慢慢开始出太阳了,路面就像一片被腌制过的小牛肉一样被烤着。而赵先生在这样一个好的天气,迎来了一生中最整洁的一个时刻,被一块塑料布装了起来。
四周的人也越来越少,赵太太非常想用最后的力气抓住一个人,随便是谁,然后对他说,知道吗,刚刚死了一个人,他离开我了,而我本来是要离开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