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先生的《雷雨》是我在中学时代就接触过的文本,从那时候对爱情还一知半解的少年起,我就深深地被这本“刻意写成的戏”所震撼。其中最吸引我的不是纠缠在周萍、周冲与四凤这几个年轻人之间的爱恨,反而是周朴园与鲁侍萍重逢的那场戏。这场重逢戏的感情冲突是围绕着周朴园与鲁侍萍展开的,既表现了他们过往的美妙恋情及其悲剧,同时也表现了二人对过往恋情及悲剧的不同态度。在此我想从另一个角度着眼,谈谈鲁侍萍如今重逢后对周朴园的感情成分。说到鲁侍萍不得不提及周朴园,就要先分析探讨周朴园对鲁侍萍的感情。只有如此,我们才能知道对三十年前的这场恩怨纠葛鲁侍萍到底处在一种什么样的情感状态中。
一、美妙恋情
在我看来三十年前周朴园作为周家的少爷,对于鲁侍萍这样一个青春貌美、健康勤劳、充满生命力的女性的感情无疑是真挚的、热烈的、毫无保留的。即使他们之间的身份地位存在着很大的悬殊,即使在所有的不可能中也找不出可能,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之间的纯粹的交往以及真正爱情的产生,因为他们有相爱的根基。虽然是下人的身份,但侍萍也接受过教育,有过知识的熏陶,有着自己独立的思想。年轻时代的周朴园也曾经追求过新思想,在他身上不乏现代资产阶级的自由、平等、博爱思想的影响。回到剧本中,我们可以知道,三十年前的他们共同生活了三年并且生育了两个儿子,这种行为在那时候的封建大家庭里无疑是不被认可甚至是离经叛道的。但是为了全身心地爱护侍萍,他都做到了。这完全可以理解成他们曾经是经历着爱情的。正如在排演《雷雨》时,导演夏淳启发演员一样:“鲁侍萍不是白毛女,周朴园也不是黄世仁。他们之间毕竟有过一段和睦相处的日子。觉慧与鸣凤的关系都可以作为周朴园青年时代与鲁侍萍关系的一个影子。”觉慧和鸣凤作为《家》中爱得热烈爱得无所顾忌、只是因为爱而爱的两个形象而被人们所熟知。那种青少年时期特有的单纯、天真、自然和美好的情感恰恰是周朴园和鲁侍萍三十年前那样拥有的。
二、悲苦人生
那么三十年前爱得是如此浓烈,为何会发生侍萍被抛弃的一幕呢?这可能要探讨到人性和阶级性的问题。人是既有美好的人性又有阶级性的。人的美好的人性就是纯真、善良、美好的品行,对于美好事物包括美好爱情美好理想的追求。而阶级性往往被打上了整个团体、家庭利益的烙印,这通常会导致单纯美好的人性遭受来自家庭的压抑和束缚。是坚持美好人性、认同自己内心最深处的声音召唤还是向阶级性妥协在封建势力占据主导地位的大家庭中,是很难调和的,很多人在两者的矛盾冲突中选择了后者,这不仅仅是因为它可以带来具体的实际的利益,更凸显了对于美好人性的放弃。表现在《雷雨》中周朴园就是一个典型。面对真爱和利益的冲突,他本可以成为新旧交替时代的一代标杆,可惜最终他没能坚持住自己的立场,没有跨出那代表着强大封建势力的门槛。其实,在二人交往的一开始这份感情就染上了一种悲壮的色彩。作为一名“女下人”,侍萍不可能不明白她和周朴园的相爱会有怎样的收尾,可她却全然不顾,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在一起,哪怕是短暂的终有一天会破灭的境地。对此,歌德也深有体会地谈到:“萌动的春情之所以美好,就在于它既不意识到自己的产生,也不考虑自己的终结,它是那么欢乐而明朗竟觉不到它会酿成灾祸。”终于这份感情因为门第等级而遭到了蹂躏,这种争取爱情解放和自由的努力最终失败了。周朴园最先退出,但这并不说明他的爱不够或少于侍萍。他的周公馆少爷的身份地位成了一种无形的负担,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坚守要远远难于侍萍。这一点,作为与他共同经历过风雨,共同抗争过命运的侍萍来说,一个聪明贤惠、善解人意的女子,一个对周家少爷怀有天地真情的女子,定能体会到周朴园的为难处境。
三、同情理解
历经三十年的坎坷与艰辛,她饱尝了人间的辛酸和苦楚,但是她却顽强地活着受苦,不诉予任何人听,而把一切眼泪和屈辱都深深地埋在心底。只有一个期望,内心仅存的一点光亮就是盼着女儿不要再重蹈覆辙,为此她可以忍受着一切不公。从外表看来,她似乎是逆来顺受安于命运摆弄的了,但是细读剧本我们就会发现,侍萍在这份三十年的感情中完全是自主的:自主与周朴园相爱,自主选择维护爱情的完整性而被驱逐;自主“暴露”身份,只为了确认那份坚持了许久的爱情。在此,曹禺的现实主义的深刻笔触,却在她身上揭示了一个身份较低却勇于承担后果的妇女形象。有了这样的情感奠基,回过头来看再度重逢后的场景:意外又恰似命中注定的相遇时,侍萍发现眼前的环境非常熟悉。借四凤之口提到了周朴园平日念经吃素,一向讨厌女人家,除了会客、念念经、打打坐,在家里一句话也不说。同时她看到了那时候的家具,女儿告诉她这是老爷特意从南方运过来的;她看到了在闷热的夏天依旧关闭的窗户,女儿告诉她这也是老爷一直以来保留的莫名的习惯;直到看到三十年前自己的相片,她才意识到一切如初,命运又一次把她推到了风口浪尖,这是她决心要忘却的记忆却被再次唤起。面对曾经相爱过也抛弃过自己的恋人,这样一个给自己带来一生悲剧的人,她的感情是怎样的呢?随着戏剧的推进,可以看出她的反应,在二人正面交锋的时候侍萍却故意不走,她特意以当年的姿势关窗,她与周朴园谈三十年以前无锡一个女人投河的事等等,目的确实是要让周朴园认出她是当年的侍萍,但是这种行为本身却包含了侍萍让周朴园对他们当年爱情的回顾。当她看到那一切,特别是当她得知是由周朴园为纪念她所保留的一切之后,她的感受是强烈的,她急于去寻找的答案也是明确的,尽管周朴园的行为中有着对于自己所作所为的忏悔和赎罪意念,这并不妨碍侍萍恨意的化解,爱意的蔓延。周朴园之于鲁侍萍是唯一的恋人,初恋是让人最难忘怀的。心理学家指出:“人往往对那些曾经爱过他(她)但后来又舍弃他的人朝思暮想,恋栈不已。”可能侍萍自己没有意识到是这种情节在牵引着自己的情感,不然她又为何主动去揭起之前的伤疤呢。拜伦就曾说过:“男人的爱情是男人生命的一部分,是女人生命的整个的存在。”斯太尔夫人认定:“爱情于男只是生涯中一段插话,而于女则是生命之全书。”这就不难理解时隔三十年跨度的再次遇见,面对周朴园“你想干什么”的质疑以及想用钱来了断这份牵连的意图,侍萍反而更为平静,对于过往的苦痛的闭口不谈,对于造成自己苦痛人生之人的同情理解甚于怨恨。
三十年前,下人出身的侍萍爱得义无反顾,为爱而决绝;三十年后,明知已是木已成舟的局面还是要探寻当初那份真挚的感情是否还存活在周朴园心中,纵使自揭伤痕也毫无怨言。由此可见,三十年前周朴园和鲁侍萍的那场爱恋,并不是周朴园一人独自选择爱与不爱的独角戏,而是鲁侍萍与周朴园一起用他们的青春和纯情共同谱写了这段被世俗所斩断的美好爱恋。在这场轰轰烈烈的爱情中,我认为占主角的始终是视爱情为生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鲁侍萍,她用爱化解了仇恨,给了这份感情一个完整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