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于我,已经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将近三十年的写作生涯,却在最近的十余年来,无论是写作之后,还是写作的过程之中,我都不能再在写作中得到怎样的欢愉。之所以还这样一天天地坚持写着,是因为我的年龄和身体,都不允许我再有一次职业选择。
和活着必须吃饭一样,写着是为了证明我还在这个世界上呼吸和走动,还在和朋友、读者交流和私语。还有着和人掏心说话的愿望和可能。如果有一天我不再写作了,那不等于我已经死去,只是说我已经不愿意再和人说话交往;不愿意面对这个世界发出自己独有的声响。
面对这个现实的世界,我已经魂灵出血。
家乡的那一隅土地,除了早已安葬了我的爷爷、奶奶之外,我的父亲也在黄土之下静静的躺了二十几年,怕现在透视父亲的坟墓,腐骨和棺材都已经和黄土水乳交融。而我的母亲,也已经七十几岁,每当想到她人生最后的一幕,我都会不寒而栗,长时间的无言无语,感到生命飘零的无着无落。姐姐、哥哥、嫂子和我的那些侄男甥女,他们是我与那块土地痛心的牵挂。我总希望他们能比周围的人活得好一些,可我的写作给他们生存使去的努力,无异于一缕淡光企图照亮黑夜一样。最终,他们依然还是他们。那种烦乱艰辛的生活,也还是他们必然的命运。
家庭和我身处的这个混杂阔大的北京,因为妻子、儿子日常间的烦恼和微笑,让我感到了我与这个京城的世界最为细微的联系。如若不是这些,北京与我,将会是沙漠与孤独行走的一只骆驼的关系。一九八九年的某个深夜,我独自漫步在长安街上,内心对京城和都市的憧憬,还如朝阳对大地的贪婪。可是现在,我对北京膨胀、繁华、现代的大街小巷,都感到隐隐的厌恶和慌恐。
从懵懂记事伊始,直到我四十岁左右,每每想到死亡,内心都有着颤栗的恐惧。可是这几年,渐渐地觉得面向死亡,竟可以坦然对待。前年八月,独自在北京五环外的十三号地铁线上漫步走着,被夕阳一照,我突然有了一个卧轨的念头,并且果真在那地铁路上站了许久,直到火车从我身后隆隆驶来,钢铁的声音砸中我的脑壳,我才从铁轨上慢慢走开。去年和一个朋友爬上香山,站在悬崖边上,我又幻出纵身一跳的念头,并且觉得那崖下山清水秀,风光独好。就是前些日子,我在写着我小说中无家可归的一个人物,偶然离开书桌,看到窗外楼下的一起车祸,还觉得我小说中的人物不是没家,而是他已经在生活中真正迷失,为了贪婪生命而苟且的活着,连近在眼前如车祸那样真正的一条回家的途道,他都已经视而不见。当然,这些一闪而失的念头,大约不会引导我走向另外一条途径。我知道就是为了我的儿子和老家晚辈那些甥男侄女们,为了让他们多唤我一声叔叔或舅舅,我也会安然地活着。可是,对死亡的恐惧仿佛已经消失,甚至觉得每每想到死亡,都会有一种内心的慰藉,飘冉冉地升上来,这不知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怀念某些时候,面对现实,我是多么想在现实面前吐上一口恶痰,在现实的胸口上踹上几脚。可是现在,现实更为的肮脏和混乱,哪怕现实把它的裤裆裸在广众面前,自己却也似乎懒得去多看一眼,多说上一句了。
面对爱情和仁慈,曾经哪怕是一片仅有的绿叶,自己都会把它看做是旺茂的春天。可是现在,哪怕果真是一片旺茂的春色,自己都会怀疑这是冬天捐赠给我们的一种欺骗,一种伪色。
朝现实的胸口踹上一脚的勇气还在,却是没有了力气。愿意在仁慈面前双膝下跪,就像跪在祖先的坟前一样,却又分辨不清仁慈的真伪。于是,就在自己的写作中默默地淌着灵魂的血汁,让那些粗糙或细腻、节简或多余的文字,成为魂灵出血的声响,成为写作的缘由和根本。可是,总又拷问自己这些文字存在的理道和依据。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出文集时我曾经为过去作品的粗糙而叹息,说过回头一望而伤感的话。现在,十年之后,再次出这样的系列时,我不为我的作品而伤感,只为这个世界和我只能面对这个世界而写作感到伤感和无奈。十几年之前的写作,作品多有重复粗糙,却也多有情感和真挚;十几年之后的写作,面对读者,就是批评如潮,唾液飞溅,我都不再汗颜和自责,因为只有我明白,我也坚信,我的小说确实是我灵魂流血的一种汩汩之声。
需要警惕和告白的是,当灵魂之血流干之后,我能否把我活着但几近腐枯的身躯中的那点骨髓,当做最后的墨汁,能否在无力与人言语时,让我的笔从手中消失而真正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