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是人类天性,中国古人亦不例外。作为南方政权,六朝辖区主要在长江流域,相对于黄河所经北方地区,其自然环境则要优越得多,而物质条件优渥与文化繁盛密切相关。六朝烟水,鱼米之乡,人民谋生较易,精神亦享有余裕,生长于富庶温柔之乡的江南,经学式微,思想宽松,士人左琴右书,腹笥充盈,文学造诣较深,故此,文人戏谑,似乎压过了武士械斗,以文为戏,亦成时尚。南人和北人杂处共居,文化碰撞,更激发士人的幽默感,各种笑料乃士人之谈助。于是,在文人雅士生涯中,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它们是生活的调剂品。观刘义庆所编辑的《世说新语》之《排调》《轻诋》等,时人之好调笑,幽默细胞之发达,于此可见一斑。翻检关乎六朝的文献,里边记载文人间相互调侃的片段,令人不禁莞尔,笔者随手记下,以博同好者之一粲耳。
一、 六朝文人凭藉文字修养以表达讥刺
刘勰《文心雕龙·谐》篇云:“‘谐’之言,皆也。辞浅会俗,皆悦笑也……是以子长编史,列传《滑稽》;以其辞虽倾回,意归义正也。”诙谐,就是用语辞来开玩笑,因而,历史上具有幽默感者,“诋嫚媟弄”,兴会万端,逗乐众人;《文心雕龙·谐》篇又云:“‘’者,隐也。遁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也……盖意生于权谲,而事出于机急,与夫谐辞,可相表里者也。”隐语与后世借助语辞来制造谜语,以供竞猜谜底,颇有相似之处。刘勰将“谐”与“”勾连起来,人与人开玩笑是寻常事,然而,以文字游戏的形式,来开一个高智商或高文化的玩笑,亦谈何容易,因此,六朝文士似乎就独擅胜场了。
《南史·文学列传·卞彬传》记述:“彬险拔有才,而与物多忤。齐高帝辅政,袁粲、刘彦节、王蕴等皆不同,而沈攸之又称兵反。粲、蕴虽败,攸之尚存。彬意犹以高帝事无所成,乃谓帝曰:‘比闻谣云:“可怜可念尸著服,孝子不在日代哭,列管暂鸣死灭族。”公颇闻不?’时蕴居父忧,与粲同死,故云‘尸著服’也。‘服’者,衣也。‘孝子不在日代哭’者,褚字也。彬谓沈攸之得志,褚彦回当败,故言哭也。列管谓箫也。高帝不悦,及彬退,曰:‘彬自作此。’后常于东府谒高帝,高帝时为齐王。彬曰:‘殿下即东宫为府,则以青溪为鸿沟,鸿沟以东为齐,以西为宋。’仍咏诗云:‘谁谓宋远,跂予望之。’遂大忤旨,因此摈废数年,不得仕进。乃拟赵壹《穷鸟》为《枯鱼赋》以喻意。”在宋齐易代之际,褚渊,字彦回,他是宋朝的贰臣,《南齐书》本传记其“轻薄子颇以名节讥之”,而袁粲、王蕴和沈攸之等皆反对萧道成篡宋,堪称宋朝死节之臣,当袁粲和王蕴由于谋反被杀,而沈攸之起兵于荆州,誓与萧道成决一死战,在其前程未卜之际,卞彬居然敢直面萧道成,也就是南齐朝的开国之君,借助自己杜撰的谣谚体谜语,实际上具有“”的特点,来表达对褚渊首鼠两端之不屑,而且寄希望于沈攸之出师告捷,等到那时,恶有恶报,褚渊绝无好下场,而谋篡之主萧道成,也就是卞彬面前的这位齐高帝,则会死得更惨。甚至在刘宋大势已去的时候,卞彬还建议尚未登基的齐王萧道成“以青溪为鸿沟”,宋、齐分治,不要取代宋朝,竟敢如此放言无忌,从其文辞机敏之背后,也可以看到卞彬的铁骨铮铮与大义凛然。
当然,对于不顺从者,犹如汉光武之于冯敬通,齐高帝即使不杀他,也绝不让他有好日子过,卞彬自然陷于窘迫之中。《南史》本传记载:“后为南康郡丞。彬颇饮酒,摈弃形骸,仕既不遂,乃著《蚤蝨》《蜗虫》《虾蟆》等赋,皆大有指斥。其《蚤蝨赋序》曰:‘余居贫,布衣十年不制,一袍之缊,有生所托,资其寒暑,无与易之。为人多病,起居甚疏,萦寝败絮,不能自释。兼摄性懈堕,懒事皮肤,澡刷不谨,澣沐失时,四体,加以臭秽,故苇席蓬缨之间,蚤虱猥流。淫痒渭濩,无时恕肉,探揣擭撮,日不替手。蝨有谚言:“朝生暮孙。”若吾之蝨者,无汤沐之虑,绝相吊之忧,晏聚乎久袴烂布之裳,复不懃于捕讨,孙孫子子,三十五岁焉。’其略言皆实录也。”卞彬作文,属后汉赵壹辈之流亚,愤世嫉俗,诡谲夸饰,善于哭穷。此《蚤蝨赋序》相对于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在描写自己生活邋遢方面,可谓“后来者居上”,岂止放浪形骸,不修边幅,甚至到了惨不忍睹的程度,而其人生活状况如此不堪,实际上控诉了自南齐建国以来,卞彬所遭受的迫害,这就是做前朝义士必须付出的代价!《南史》本传接着又叙述:“又为《禽兽决录》。目禽兽云:‘羊性淫而佷,猪性卑而率,鹅性顽而慠,狗性险而出。’皆指斥贵势。羊淫佷谓,谓吕文显;猪卑率,谓朱隆之;鹅顽傲,谓潘敞;狗险出,谓文度。其险诣如此。《虾蟆赋》云:‘纡青拖紫,名为蛤鱼。’世谓比令仆也。又云:‘蝌斗唯唯,群浮暗水,唯朝继夕,聿役如鬼。’比令史咨事也。文章传于闾巷。”卞彬好以家畜和家禽以及蛤蟆来比拟自己所不喜之人,虽然其天性尖刻,或好故弄玄虚,但是,以刀笔为利器,令读者可发一噱的同时,那些被卞彬所奚落的权贵,几乎猪狗不如,他们的人设就崩塌了,可以想见卞彬勇者不惧、笔力千钧!
《南史·文学列传·高爽传》云:“时有广陵高爽,博学多材。刘蒨为晋陵县,爽经途诣之,了不相接,爽甚衔之。俄而爽代蒨为县,蒨遣迎赠甚厚。爽受饷,答书云:‘高晋陵自答。’人问其所以,答云:‘刘蒨饷晋陵令耳,何关爽事。’又有人送书与爽告踬,云:‘比日守羊困苦。’爽答曰:‘守羊无食,何不货羊籴米。’孙抱为延陵县,爽又诣之,抱了无故人之怀。爽出从县阁下过,取笔书鼓云:‘徒有八尺围,腹无一寸肠,面皮如许厚,受打未讵央。’爽机悟多如此。坐事被系,作《镬鱼赋》以自况,其文甚工。后遇赦免,卒。抱东莞人。父廉,吴兴太守。抱善吏职,形体肥壮,腰带十围,爽故以此激之。”高爽性格冷僻孤傲,对于刘蒨之前倨后恭,他睚眦必报;而有人求他施以援手,他表现得十分冷漠,一毛不拔;虽愤懑于世态炎凉,可是高爽亦应反躬自问。后来孙抱对他不够礼遇,他就题字鼓上,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然而以鼓为嘲,其比喻之贴切,语辞之刻薄,亦确能令人忍俊不禁。
《南史·文学列传·仲明传》述及:“初,仲明与刘融、卞铄俱为袁粲所赏,恒在坐席。粲为丹阳尹,取铄为主簿。好诗赋,多讥刺世人,坐徙巴州。”卞铄作诗赋以讥刺世人,其作品多有评判的锋芒,可见当时以文字来讽刺丑类,几乎成为当时文坛的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