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才女,儿子又是风流皇帝,母子主使下的宣华苑,充满文艺氛围。读以下几首诗:“梨园子弟簇池头,小乐携来俟燕游。试炙银笙先按拍,海棠花下合《梁州》。”“御制新翻曲子成,六宫才唱未知名。尽将觱篥来抄谱,先按君王玉笛声。”“薄罗衫子透肌肤,夏日初长板阁虚。独自凭阑无一事,水风凉处读文书。”如果不是皇家宫苑,而是教坊翰苑,我们真惊叹彼此对艺术与文学之挚爱与钻研。然而这里仅是乱世中的一隅,危机四伏,不能不为这对母子感到担心。
花蕊《宫词》中给人最特出的感觉,是全诗中浓厚的道教氛围。“会仙观内玉清坛,新点宫人作女冠。每度驾来羞不出,羽衣初着怕人看。”苑内有观,观中设坛,没事就度几个宫女作女冠,皇帝来时宫女就穿羽服接待。“老大初教学道人,鹿皮冠子淡黄裙。后宫歌舞全抛掷,每日焚香事老君。”时间长就习惯了,假女冠成为真道姑了。“金画香台出露盘,黄龙雕刻绕朱阑。焚修每遇三元节,天子亲簪白玉冠。”三元节是宫中最重大的法事,其方式是焚修祈請,连天子也穿道服参与。读这些诗,联系永陵地宫展示的浓郁的道教气氛,前蜀时代的皇家信仰与宗教氛围,应不难理解。
当然,《宫词》也展示了大量后宫习俗与生活状态。如讲服装,“明朝腊日官家出,随驾先须点内人。回鹘衣裳回鹘马,就中偏称小腰身。”此内人穿回鹘衣裳骑回鹘马出行,女配戎装,特别紧身,因有末句。“罗衫玉带最风流,斜插银篦漫裹头。闲向殿前骑御马,掉鞭横过小红楼。”这是宫人着男装出行。再如围棋,“日高房里学围棋,等候官家未出时。为赌金钱争路数,专忧女伴怪来迟。”既是女伴消遣小赌的手段,也可因此而得官家认可。还有投壶,“摴蒱冷淡学投壶,箭倚腰身约画图。尽对君王称妙手,一人来谢一人输。”不仅要善于投壶,且要注意身形。打球是唐宫的保留节目,入蜀仍如此。“自教宫娥学打球,玉鞍初跨柳腰柔。上棚知是官家认,遍遍长赢第一筹。”“自教”是说皇帝亲身传技,宫女上马驰骋更显身段婀娜。当然谁都知道皇帝所率在上棚,不必与他争,每次都让他赢,本来就是游戏么。
还可以举出许多。花蕊夫人以太后之尊,俯瞰着苑中发生的一切,慈爱地看儿子做着各种游戏,看着同为女眷的各种身份的贵妇平和地生活在其间,看着宫女们与太监们陪伴左右,相随起居,相随游乐,她的心情是愉悦而欣慰的。尽管诗中都表达得客观而冷静,但在这种客观冷静后面的从容满足,能读诗者都能体会。
宣华苑就是一个巨大的迷宫,花蕊夫人久居其间,欣乐无他求。当然,她也喜欢到各处寻访名胜宫观,留下诗篇,影响不及《宫词》。
三、 花蕊夫人的人生迷失与悲剧结局
花蕊夫人卒于同光四年(926)三月间,其生年不详。就其子王衍死时年二十八,即生于光化三年(899),若此年花蕊夫人二十岁,即生于广明元年(880),得年四十七八岁。史籍皆言王建拥有全蜀后,求美女而得徐氏二女。花蕊夫人生幼子王衍,但前蜀开国后的太子是次子元膺。到永平三年(913),元膺谋乱死,郑王宗衍立为太子,花蕊夫人为贤妃,地位方显突出。照《新五代史》之记载,衍所以得立,是因为“母宠”。到王建晚年,“徐妃专宠,建老昏耄”,妃复结宦者、宰相,“教相者言衍相最贵”。光天元年(918),建卒,其正室周氏数日后亦卒。衍即位,尊母为太后。衍在位八年,花蕊夫人是事实上的六宫之主。 王建出身下层,早年有“贼王八”之目。在唐末大动乱中,他先后依附藩镇与大珰,在近二十年血战后统一全蜀,其创业之艰难,花蕊夫人虽未必亲见,但在宫中多年,当得饫闻。成都永陵墓穴后室有王建石坐像,坐一小几上,头戴幞头,身着常服,是他晚年的状态,也是王衍母子日常见到的身形。五代十国开创君主多出草莽,但培养后嗣多以士族为仪型,尤重视文艺才能之养成,王衍似乎最走极端。《新五代史》说他“方颐大口,垂手过膝,顾目见耳,颇知学问”,于治国理政并非所长。他那有文学才华的母亲,似乎也没有常将先皇创业之艰难传达给他,而是不断鼓励他游山涉水,纵乐声色。是不是他真全无感觉呢?也不是。从《蜀梼杌》卷上所载他听唱胡曾诗:“吴王恃霸弃雄才,贪向姑苏醉绿醅。不觉钱塘江上月,一宵西送越兵来。”王衍“闻之不乐,于是罢宴”,他对自己的责任与危机是有感受的,但既无力强国,又无法抗拒内心的诱惑,当然还有母亲的误导。生长于蜀中的何光远,后蜀时撰《鉴诫录》卷五《徐后事》云:“后主性多狂率,不守宗祧,频岁省方,政归国母,多行教令,淫戮重臣。顷者姊妹以巡游圣境为名,恣风月烟花之性,驾辎于绿野,拥金翠于青山,倍役生灵,颇销经费。凡经过之所,宴寝之宫,悉有篇章,刊于玉石。自秦、漢以来,妃后省巡,未有富贵如兹之盛者也。”他备载徐氏姐妹游览蜀中诸宫观诗后云:“今徐氏逞乎妖志,饰自幸臣,假以风骚,庇其游佚。”认为前蜀之亡,“良由子母盘游,君臣凌替之所致也”。批评堪称严厉。蔡绦《铁围山丛谈》卷六认为:“在王衍时,二徐坐游燕淫乱亡其国。”此为宋人之认识。
在说到花蕊夫人结局前,还应说到灭蜀的主谋唐庄宗。虽然也属于“皇二代”,庄宗比王衍年长十四岁,文学才能也堪称杰出,但他继任于血火腥风中,凭藉卓越的军事才能和过人的战争豪赌,得以灭梁建唐,自开新朝。庄宗善于决战,不会理国,胜利后让他落寞无比,总想寻觅新的战机。他的伐蜀,起端是对蜀中财宝的窥探,而李严使蜀带回王衍治下之种种乱象,让他下决心举大兵伐蜀。战云笼罩,蜀人多已感到危机,而王衍游兴不减。一边是后唐举军出发,一边是王衍君臣远游秦州,行至利州,后唐军已经突破剑阁,仓皇而归,不战而亡。此次北行,随从的王仁裕有详尽记录,认为“蜀师不战,坐取亡灭”。花蕊夫人是否随行,不详。
更富戏剧性的是,蜀亡后不到半年,胜利者与败亡者同时覆亡。庄宗派遣伐蜀之主帅是魏王继岌,实权操于权相郭崇韬。蜀亡,王衍衔璧请降,庄宗允裂土以封,召其君臣数千人入洛。王衍母子迤逦而行,次年春行至长安,庄宗却在取胜后自己崩盘了,先后无端杀权相郭崇韬与名将朱友谦,使得属下人人自危,拥有重兵的河北李嗣源举兵向阙。在纷乱中,庄宗听信内使景进之言,下旨将王衍一行诛杀。枢密使张居翰发现,改“一行”为“一家”,挽救了数千人生命,而王衍一家十八人,终难逃一死。据说花蕊夫人临刑大呼:“吾以一国迎降,反以为戮,信义俱弃,吾知其祸不旋踵矣!”十多天后,庄宗亦死于兵乱,上举花蕊夫人的话居然成真。花蕊夫人死的地点,一说在秦川驿,一说在春明门。前蜀遗臣,以诗为吊者,一是曾上表力谏王衍幸蜀,差一点招致杀身之祸的蒲禹卿,其诗云:“我王衔璧远称臣,何事全家并杀身!汉舍子婴名尚在,魏封刘禅事犹新。非干大国浑无识,都是中原未有人。独向长安尽惆怅,力微何路报君亲?”另一位是从幸秦州的王仁裕,他多年后重过春明门,留诗云:“九天冥漠信沉沉,重过春明泪满襟。齐女叫时魂已断,杜鹃啼处血尤深。霸图倾覆人全去,寒骨飘零草乱侵。何事不如陈叔宝?朱门流水自相临。”两人都是从行赴洛者,王衍母子死时在现场,感受写来都极其沉痛。
前蜀之亡,花蕊夫人之死,虽然不幸,但一定程度上,拥据一国大权,不思作为,耽心游乐,终至败亡,也是有以自致者,不必因为是才女,就不分是非地同情惋惜。
花蕊夫人出身卑微,才华良好,如果没有“一朝选在君王侧”,她大约也就如她同时代的黄崇嘏、徐月英那样,留下几首小诗而已。她得到了机会,也善于施展权术,为儿子争到了前途,也为自己保留多年优裕而闲适的生活。她留下的诗歌多达108首,在存世唐五代女性作者中,存诗数排名第一。她以太后之尊而乐于写《宫词》,留下前蜀宣华苑日常生活的珍贵记录,自有其特殊价值,应该珍惜。在她以后,宋徽宗、杨皇后都写过类似作品。